青崖山的雾，是有重量的。
沈清玄指尖触到崖壁上的苔藓时，那湿冷便顺着指腹钻进经脉，像极了三百年前他初入山门时，师父递来的那碗冰镇玉露。彼时他还是个扎着总角的少年，捧着玉碗的手都在抖，而此刻他元婴中期的灵力在体内周转三周，才勉强将那缕寒意逼出指尖——这青崖主峰的雾，竟已浓到能阻滞修士灵力流转的地步。
“师兄，前面就是‘叩心关’了。”身后传来苏晚晴的声音，带着几分灵力震荡的微颤。
沈清玄回头，见师妹的月白道袍下摆已被雾打湿，发梢凝着细碎的水珠，像坠了串碎钻。他抬手挥出一道清光，将两人周身三丈内的雾气涤荡开些许：“此处道则紊乱，你跟紧我，莫要触碰任何山石草木。”
苏晚晴点头，指尖攥紧了腰间的“定魂铃”。那是三年前她筑基成功时，沈清玄寻东海玄铁为她铸的法器，此刻铃身微微发烫，显然是感知到了周遭异常的道韵。两人顺着崖壁上开凿的石阶往上走，石阶缝隙里生着一种淡金色的苔藓，踩上去时会发出极轻的“咯吱”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磨牙。
“百年前，师父就是在这叩心关顿悟，才突破化神境的吧？”苏晚晴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沈清玄脚步微顿。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模样，老人盘膝坐在青崖顶的云台上，指腹摩挲着一块刻满道纹的龟甲，说“叩心关不是关，是镜”。那时他不懂，只当是师父修行日久的禅语，直到此刻踏上这石阶，才觉出几分意味——这雾不是自然生成的，是青崖山本身的道则所化，会照出修士心底最不敢触碰的东西。
正思忖间，前方的雾忽然翻涌起来，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搅动。沈清玄立刻止步，将苏晚晴护在身后，右手握住了背上的“青冥剑”。剑鞘上的缠绳是他亲手编的，用了三十年的光阴草，此刻竟也微微发烫，与苏晚晴的定魂铃遥相呼应。
“师兄，你看那雾里……”苏晚晴的声音突然发紧。
沈清玄抬眼望去，只见浓白的雾气中渐渐浮现出一道身影。那人身着玄色道袍，面容清癯，正是他失踪了二十年的师弟，林玄真。
“清玄师兄，晚晴师妹，别来无恙？”林玄真的声音从雾中传来，带着几分飘忽，像是隔着一层水。
沈清玄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清楚记得，二十年前，林玄真为了抢夺师门至宝“轮回镜”，叛逃下山，与魔教勾结，最后被他亲手重伤，坠入了青崖下的“绝魂谷”。按道理说，绝魂谷中瘴气密布，别说筑基修士，就是化神大能也难存活，林玄真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你不是玄真师弟。”沈清玄的声音很稳，灵力却已在周身布下了三层防护，“叩心关的幻境，休要作祟。”
雾中的林玄真笑了起来，那笑声顺着雾气缠上沈清玄的耳膜，竟让他想起了当年在绝魂谷的场景——林玄真倒在血泊里，望着他的眼神又怨又恨：“师兄，你我同修百年，你竟真的下得去手？”
沈清玄的心脏猛地一缩。那是他百年修行中，唯一一次动摇道心的时刻。林玄真与他一同拜入青崖门下，一同在寒潭中练剑，一同在藏经阁里抄录经文，可最后，却因“道不同”而刀剑相向。这些年，他总在午夜梦回时看见师弟的脸，看见那柄刺入对方胸口的青冥剑，染着同门的血。
“师兄，你看我这伤口，还在流血呢。”雾中的林玄真抬手，指向自己的心口。那里果然有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顺着指尖滴落，落在石阶上的金苔上，发出“滋啦”的声响，像是热油浇在了雪上。
苏晚晴察觉到沈清玄的灵力波动变得紊乱，立刻抬手摇动定魂铃。清脆的铃声穿透雾气，在崖壁间回荡，雾中的林玄真身影晃了晃，像是被铃声震得不稳。
“师兄！这是幻境，是叩心关在引你入心魔！”苏晚晴的声音带着急意，“你忘了师父说的？道心若定，万幻不侵！”
沈清玄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他运转起《青崖心法》的核心口诀，将灵力沉入丹田，脑海中浮现出青崖山巅的云海——那是他每次闭关时都会观想的景象，澄澈、辽阔，无牵无挂。片刻后，他睁开眼，眼底的迷茫已然褪去，只剩下坚定的光。
“你不是玄真。”他再次开口，声音里没有了半分动摇，“我师弟虽叛逃师门，却也是个顶天立地的修士，断不会用这般阴诡手段扰人道心。”
话音落时，他抬手握住青冥剑的剑柄，轻轻一拔。没有惊天动地的剑鸣，只有一道极淡的清光从剑鞘中溢出，像流水般漫过周身。那道清光所及之处，浓白的雾气瞬间消散，雾中的林玄真身影也如同泡沫般碎裂开来，化作点点灵光，融入了崖壁的苔藓中。
苏晚晴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师兄，你刚才……”
“是我道心不够稳固。”沈清玄打断她，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百年修为，竟还会被这点幻境动摇。”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只握了百年剑的手，此刻竟还有些微颤。他忽然明白师父当年的话——叩心关不是关，是镜。它照出的不是敌人，是自己心底藏着的、不敢面对的东西。林玄真的叛逃，是他道途上的一道坎，若不能真正放下，终难突破元婴，触及化神之境。
两人继续往上走，雾气越来越浓，石阶两旁的山石上开始浮现出淡淡的道纹。那些道纹流转着青金色的光，像是活物般在石面上爬行，偶尔有几道道纹飘到两人身边，绕着他们转了几圈，又缓缓飘回石上。
“这些道纹……”苏晚晴好奇地伸出手，想去触碰一道飘到面前的道纹。
“别碰！”沈清玄立刻抓住她的手腕。就在他指尖触到苏晚晴手腕的瞬间，那道青金色的道纹突然暴涨，化作一条小蛇般的光带，朝着苏晚晴的指尖咬来。沈清玄抬手挥出一道灵力，将那光带打散，可光带碎裂后，竟又化作无数细小的道纹，钻进了周围的雾气里。
“这是青崖山的‘守关道纹’，一旦被它缠上，就会被拖入更深的幻境。”沈清玄松开苏晚晴的手腕，语气凝重，“刚才是我反应快，否则你此刻怕是已经陷入心魔了。”
苏晚晴脸色一白，连忙收回手，不敢再乱碰。她看着周围不断飘移的道纹，忽然想起藏经阁里记载的关于青崖山的传说——青崖山并非自然形成，而是上古时期一位大能修士以自身道则所化，山中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缕雾气，都蕴含着这位大能的道。而叩心关，就是这位大能设下的考验，只有通过考验的修士，才能真正领悟青崖的“道”。
“师兄，你说上古那位大能，为何要设下这样的考验？”苏晚晴轻声问。
沈清玄抬头望着雾气深处，那里隐约能看见一道石门的轮廓，那应该就是叩心关的终点。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或许是想告诉后来者，修仙之路，修的不仅是灵力，更是心。若心有挂碍，纵有千年修为，也难登大道。”
就在这时，雾气突然剧烈翻涌起来，比刚才林玄真出现时还要猛烈。沈清玄立刻将苏晚晴护在身后，青冥剑出鞘半截，清光四射。这一次，雾气中没有浮现出人影，而是响起了一阵极轻的、像是书页翻动的声音。
紧接着，雾气开始变化，不再是浓白一片，而是渐渐变得透明，像是一块巨大的镜子。镜子里浮现出一幅幅画面——有他初入山门时的模样，有他与林玄真一同练剑的场景，有他第一次筑基成功时的喜悦，也有他亲手将青冥剑刺入林玄真心口时的痛苦。
这些画面像走马灯般在雾中流转，每一幅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沈清玄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灵力再次变得紊乱。他看见画面里的自己，在林玄真倒下后，抱着师弟的尸体，在绝魂谷里坐了三天三夜，雨水混着血水，将他的道袍染得通红。
“师兄！别看！”苏晚晴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拼命摇动定魂铃，可铃声此刻却像是被雾气吞噬了一般，传不出三丈之外。她看见沈清玄的眼神变得迷茫，整个人都在朝着雾中的镜子走去，连忙伸手去拉他的衣角，可她的手却直接穿过了沈清玄的身体——原来，她自己也被卷入了幻境。
苏晚晴心头一紧，连忙闭上眼睛，运转心法。她想起自己刚入师门时，因为资质平平，被其他弟子嘲笑，是沈清玄每天陪她练剑，教她心法，告诉她“道在己身，不在资质”。正是因为这份信念，她才能突破瓶颈，成功筑基。此刻，她将所有心神都集中在这份信念上，脑海中只有青崖山的云海，只有手中的定魂铃。
片刻后，苏晚晴睁开眼，发现周围的雾气淡了些许。她看见沈清玄还站在原地，眼神依旧迷茫，便立刻冲过去，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同时将定魂铃凑到他耳边，用力摇动。
“师兄！醒醒！”
清脆的铃声穿透幻境，沈清玄浑身一震，眼神渐渐清明。他看着眼前的苏晚晴，又看了看周围渐渐消散的雾中画面，长长地舒了口气：“多谢师妹。”
若不是苏晚晴及时唤醒他，他恐怕真的会被困在那些回忆里，道心受损，修为倒退。他抬手摸了摸青冥剑的剑身，剑身上的清光微微闪烁，像是在回应他的心意。
“我们快到了。”沈清玄望向雾气深处，那道石门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此刻雾气已经稀薄了许多，周围的道纹也不再飘移，而是静静地趴在山石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两人加快脚步，不多时便来到了石门面前。这扇石门高约三丈，宽约两丈，门上刻满了繁复的道纹，正中央镶嵌着一块圆形的玉石，玉石里流转着淡淡的青光，像是蕴藏着一整个星空。
“这就是叩心关的终点？”苏晚晴伸手摸了摸石门，石门冰凉，道纹在她指尖下微微发烫。
沈清玄点头，目光落在那块圆形玉石上：“师父说过，叩心关的终点，是‘问道石’。只要将手放在玉石上，就能听到青崖山的道在说话。”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放在了玉石上。就在他的指尖触到玉石的瞬间，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指尖涌入体内，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被抽离了身体，飘到了青崖山的上空，俯瞰着整座山脉——他看见山脚下的村落炊烟袅袅，看见半山腰的竹林随风摇曳，看见山顶的云海翻涌不息，也看见山中的每一道溪流、每一块石头，都在按照某种规律运转着。
这就是青崖山的道？沈清玄在心里问自己。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不是师父的声音，也不是任何他听过的声音，那声音像是风，像是水，像是山石碰撞，又像是云海翻腾：“道在己身，不在外物；道在当下，不在过往；道在一念，不在百年。”
沈清玄浑身一震。
道在己身，不在外物？他想起自己这些年，总想着依靠法器、丹药来提升修为，却忽略了自身道心的修炼。
道在当下，不在过往？他想起林玄真的叛逃，想起自己一直活在回忆里，被过去的事所困扰，却忘了眼前的道途。
道在一念，不在百年？他想起自己苦修百年，总觉得修为是靠时间堆出来的，却忘了顿悟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这些话像三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他感觉自己的丹田开始发热，元婴在体内躁动起来，像是要冲破某种束缚。他知道，自己这是要突破了——突破元婴中期，踏入元婴后期。
苏晚晴站在一旁，看见沈清玄周身的灵力开始剧烈波动，周身的雾气都被灵力卷成了旋涡，连忙后退几步，警惕地望着四周，以防有什么意外发生。她看见沈清玄的头发渐渐飘起，道袍无风自动，石门上的道纹也开始发出耀眼的青光，与沈清玄周身的灵力相互呼应。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玄缓缓睁开眼。他的眼底不再是之前的沉稳，而是多了几分澄澈与通透，像是蕴藏着青崖山的云海。他抬手收回放在玉石上的手，转身看向苏晚晴，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师妹，我突破了。”
苏晚晴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恭喜师兄！”
沈清玄点头，目光再次落在石门上：“刚才我听到了青崖山的道，它告诉我，修仙之路，最该叩问的不是山，不是天，而是自己的心。”
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模样，此刻终于明白了老人摩挲龟甲时的眼神——那不是留恋，是通透。师父早已通过了叩心关的考验，真正领悟了青崖的道，所以才能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们回去吧。”沈清玄说。
苏晚晴点头，跟着他转身往回走。此刻，周围的雾气已经完全消散，石阶上的金苔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道纹也恢复了平静，像是从未出现过幻境。两人顺着石阶往下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走到半山腰时，沈清玄忽然停下脚步，望向绝魂谷的方向。那里依旧瘴气弥漫，看不见谷底的景象。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玄真，我懂了。”
懂了当年你为何要叛逃，懂了当年我为何会动摇，也懂了道途上的每一道坎，都是为了让自己更清楚地认识自己。
风从山谷里吹来，带着草木的清香。沈清玄抬手握住青冥剑的剑柄，这一次，他的手不再颤抖。他知道，百年修为只是开始，青崖问道的路，还有很长很长，但他的道心，已然澄澈如镜，再无挂碍。
苏晚晴看着他的侧脸，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了一层金边。她知道，师兄这一次，是真正跨过了叩心关，也跨过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她微微一笑，加快脚步，跟上了沈清玄的身影。
青崖山的雾，渐渐散去，露出了澄澈的蓝天。山巅的云海依旧翻涌，像是在诉说着上古大能的道，也像是在见证着新一代修士的成长。百年修为，青崖问道，这一路的坎坷与迷茫，终将化作道途上的星光，指引着他们，朝着更高更远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