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的夜,总比山下沉得更慢些。
沈砚盘膝坐在崖边那棵三人合抱的古松之下,膝头摊着半卷泛黄的《青崖气诀》,指尖悬在书页“筑基转金丹”的注解上,已经停了近一个时辰。崖风卷着松针掠过,落在他青布道袍的袖口——那处的针脚早就磨白了,是他百年前初上青崖时,山脚下布庄的老板娘亲手缝的,如今布面泛着陈旧的米白色,倒和崖顶常年不散的云海融在了一处。
他的修为卡在筑基后期整整三十年了。
百年修行,前七十年从引气入体到筑基中期,顺得像是青崖 spring 的溪水,可自从摸到筑基后期的壁障,便像是撞上了崖底的暗礁,灵气在丹田内转得再快,到了那层无形的“膜”前,总被弹得滞涩不堪。白日里听师兄讲道,说“金丹非炼而得,乃悟而显”,他当时坐在蒲团上点头,心里却空落落的——悟什么?怎么悟?他把《青崖气诀》翻得纸页起毛,把崖顶的流云看了三千次日升月落,还是没摸到“悟”的边。
松林中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簌簌”声,不是崖风扫过枝叶的动静,倒像是有活物踩着积年的松针在动。沈砚睁开眼时,指尖的灵气已悄无声息地敛回丹田——他在青崖住了百年,除了每年秋末下山买米粮,见得最多的活物便是崖上的灰雀和松兔,偶尔有低阶的灵物路过,也从不敢靠近古松附近,毕竟他身上百年的修为气息,对寻常精怪而言,已是足以让它们退避三舍的威压。
可这次的动静不一样。
那声音停在古松西侧的矮丛前,接着是一声细弱的呜咽,像是幼兽在寻母,又带着点倔强的执拗。沈砚侧过身,借着头顶松枝间漏下的月光看过去——只见矮丛里蜷着一团银白的毛球,约莫半尺长,尾尖缀着一点雪色,竟是只青崖罕见的雪尾狐。
这狐通了点灵智,却还没到能化形的地步,此刻正用前爪扒拉着他午后随手放在那里的半株“凝气草”。那草是他昨日在崖下的石缝里采的,灵气不算醇厚,本想今早煮茶时丢进去提味,结果被师兄叫去整理藏经阁,倒忘了收回来。
雪尾狐扒拉了半天,终于用嘴叼住了凝气草的叶子,转身要走,却又顿住脚步,抬起头往沈砚这边看了一眼。它的眼睛是浅琥珀色的,在月光下亮得像浸了水的蜜蜡,没什么惧意,反倒带着点试探——沈砚忽然注意到,它的腹部微微隆着,走路时后腿有些发沉,想来是怀了崽。
也是,这时候已是深秋,青崖上的草木开始枯败,寻常的野果早就落尽了,怀崽的狐要寻点能补充灵气的东西,怕是不容易。
沈砚没动,只是收回了落在狐身上的目光,重新闭上眼,假装仍在打坐。他修行百年,早已过了见着精怪便要探究的年纪,更何况这雪尾狐灵力微弱,连一阶妖兽都算不上,除了偷点灵草,碍不着他什么事。
可没过片刻,那呜咽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近了些,就在他脚边三尺远的地方。沈砚耐着性子睁眼,却见那雪尾狐没走,反而叼着凝气草,蹲在他脚边的一块青石上,仰头望着头顶的夜空,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轻鸣。
他顺着狐的目光往上看,这才发现今夜的月色有些异常。
往日里青崖的月,总是蒙着一层淡淡的云霭,清辉柔和却不浓烈,可今夜的月亮像是被水洗过,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银白的光瀑直直地往下落,落在古松的枝叶上,竟让松针边缘凝出了一层极细的霜花——更奇的是,这月光里竟裹着一丝极淡的道韵,像极了他在藏经阁里见过的、刻在《道德经》拓本上的墨痕,虚虚实实,却又触手可及。
“是月华淬灵……”沈砚心里猛地一动。
他曾在《青崖异闻录》里见过记载,说每百年会有一次“月华淬灵”,届时天地间的月华会变得格外浓郁,带着先天道韵,无论是修士吐纳,还是精怪修行,都能事半功倍。只是这异象太过罕见,百年才遇一次,且持续的时辰极短,他上一次错过,还是三十年前刚卡筑基后期的时候,当时他在闭关打坐,等察觉到外界灵气异动时,月华已经散了。
没想到今夜竟撞上了。
可还没等他凝神感受那月华里的道韵,脚边的雪尾狐忽然动了。它放下嘴里的凝气草,用前爪轻轻按住草叶,然后对着头顶的月华,缓缓伏下身子,腹部贴在青石上,喉咙里的呜咽声渐渐变得绵长——沈砚分明看见,那些落下来的月华,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顺着狐的脊背往下流,最后缓缓渗入它隆着的腹部,而那株凝气草的叶子,竟在月华的浸润下,慢慢变得透亮,像是要化在青石上。
原来它不是要偷灵草,是要用凝气草引月华,滋养腹中的幼崽。
沈砚看着那狐的动作,忽然想起自己白日里打坐的模样——他总是攥着拳头,逼着丹田内的灵气往壁障上撞,撞得灵气紊乱,经脉发疼,却从来没想过“引”,没想过“顺”。就像这雪尾狐,它没有强行去抓那些月华,只是伏下身子,借着凝气草的灵气,轻轻一引,月华便顺着它的气息,自然地流进了腹中。
“原来……是我太急了。”沈砚轻轻叹了口气,指尖的滞涩感似乎淡了些。
可就在这时,松林中忽然传来“嘶”的一声轻响,带着点阴冷的腥气。沈砚眉头一皱,抬眼望去,只见一条手臂粗的墨鳞蛇正从松树干上滑下来,暗黑色的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分叉的舌头吐出来,直直地对着青石上的雪尾狐——这蛇是二阶妖兽,比雪尾狐的灵力强了数倍,显然是被月华和凝气草的灵气吸引来的。
雪尾狐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惧意,它往后缩了缩,却又死死地护住身下的凝气草,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只是那声音细弱,听起来更像是在发抖。墨鳞蛇吐着舌头,一点点往青石上爬,蛇身周围的灵气开始紊乱,显然是要动手了。
沈砚本不想插手——修士修行,精怪觅食,都是天道循环,他若是贸然干预,反倒落了下乘。可看着雪尾狐死死护住腹部的模样,他忽然想起百年前初上青崖的自己。
那时候他才十五岁,背着一个小包袱,站在青崖山脚的石阶下,看着往上延伸的石阶,腿肚子都在抖。有个挑着柴的樵夫路过,笑着问他“小孩,你要上山问道?”他点头,说“我想变强,想保护我娘”——那时候他娘得了咳疾,需要青崖上的灵草入药,他听说青崖有修士,便揣着半袋干粮上了山。
也是那样的执拗,那样的怕,却又不肯退。
沈砚缓缓抬起手,没有动用丹田内的灵气,只是对着墨鳞蛇的方向,轻轻一“引”——就像刚才雪尾狐引月华那样。他指尖的气息很淡,却带着百年修行的沉稳,像是一根细针,轻轻挑开了墨鳞蛇周围紊乱的灵气。那蛇猛地停住动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蛇头转过来,对着沈砚的方向,吐着舌头,却不敢再往前爬——它能感觉到眼前这修士的气息,不是它能惹的。
沈砚没有赶它,只是继续引着月华里的道韵,往雪尾狐的方向送了一丝。那丝道韵顺着月华往下落,落在狐的脊背,它明显抖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头,看向沈砚的眼神里,多了点感激,却又不敢靠近,只是重新伏下身子,继续用凝气草引着月华,滋养腹中的幼崽。
墨鳞蛇在松树下盘了片刻,见实在讨不到好处,又忌惮沈砚的气息,终于“嘶”了一声,转身滑回了松林中,很快没了踪影。
松林中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崖风扫过枝叶的声音,和雪尾狐绵长的呼吸声。沈砚收回手,重新闭上眼,这一次,他没有再逼着灵气往壁障上撞,而是学着雪尾狐的模样,轻轻“引”着丹田内的灵气,顺着经脉,慢慢往上走。
那些灵气像是忽然活了过来。
往日里滞涩的地方,此刻竟变得顺畅,就像被月华浸润过的凝气草,柔软而通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灵气顺着经脉流转,路过心脉时,竟带着一丝月华里的道韵——那道韵很淡,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他心里的某个结。
他想起自己刚卡筑基后期时的焦虑,想起师兄说“悟而显”时的茫然,想起刚才雪尾狐伏在青石上的模样——原来“道”从来不是撞出来的,是等出来的,是引出来的。就像青崖的云海,你追着它跑,它永远在你前面;可你停下来,坐在崖边等,它反而会慢慢飘到你脚边,裹着你的衣摆,让你触到它的温度。
丹田内的灵气越转越快,却不再像往日那样狂躁,反而像一条温顺的溪流,顺着经脉流转,最后慢慢汇聚到丹田中央。沈砚能感觉到,那层困扰了他三十年的壁障,此刻正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他没有急着用力,只是继续引着灵气,顺着壁障的边缘,轻轻流转。
“啵”的一声轻响,像是水泡破在水面上。
那层壁障碎了。
灵气瞬间涌了进去,在丹田中央慢慢凝聚,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泛着金光的圆团——那圆团一开始还不稳定,忽明忽暗,可随着月华里的道韵不断渗入,它渐渐变得温润,像一颗浸在清泉里的金丹,稳稳地悬在丹田中央。
“金丹……成了。”沈砚缓缓睁开眼,指尖的灵气轻轻一动,便能引着崖边的云海,在他掌心聚成一小团白雾,又轻轻散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五感变得格外清晰——能听见松林中雪尾狐腹内幼崽的轻动,能看见云海深处藏着的、极淡的灵脉光芒,甚至能闻到崖下石缝里,那株还没成熟的“紫芝”散出的药香。
百年修为,终于从筑基,踏入了金丹。
脚边的雪尾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对着沈砚轻轻叫了一声,然后叼起地上已经变得半透明的凝气草,慢慢转过身,往松林中走去。它的脚步比刚才稳了些,腹部的隆起似乎也柔和了些,走了几步,还回头往沈砚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才钻进矮丛,没了踪影。
沈砚看着狐消失的方向,忽然笑了。
他想起师兄说的“悟”,原来不是在藏经阁里翻书,不是在崖顶打坐,是在松林中看见一只狐,看见它引着月华,护着腹中的崽,看见它不慌不忙,顺势而为——原来“问道”,问的从来不是天,不是地,是自己心里的那点执念,是看见万物时,心里的那点柔软。
崖风又起,这次落在他袖口上的松针,竟被他身上散出的金丹灵气,轻轻托了起来,顺着月华往上飘,最后落在了古松的枝桠上,和那些凝着霜花的松针,融在了一处。
沈砚收起膝头的《青崖气诀》,站起身,往崖顶的道观走去。月色落在他的肩上,像是披了一件银白的袍子,丹田内的金丹轻轻转动,带着温和的灵气,顺着经脉流转,每一次流转,都让他对“道”的理解,又深了一分。
只是走到道观门口时,他忽然听见青崖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低鸣,像是兽吼,又像是钟鸣,带着点古老的沧桑——沈砚顿住脚步,回头往崖深处看了一眼,那里是青崖最险的地方,常年被云海裹着,据说藏着上古时期的遗迹,只是从来没人敢进去。
“看来这青崖,还有不少我不知道的事。”沈砚笑了笑,收回目光,推开了道观的木门。
门轴“吱呀”一声响,在崖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却又很快被月华和松风,轻轻掩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