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踏上第三百七十九级石阶时,指尖终于触到了这层裹着青崖主峰的雾。不是山间晨露凝成的柔雾,是沉在石缝里、浸了千年松针寒气的冷雾,沾在眉骨上,像百年前他初上昆仑时,那片落在道袍领口的雪——明明是暖春时节,青崖山的雾却总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凉,像要把人骨子里的热意,一点点浸成石头。
他停了脚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有三道浅疤,是二十年前为护青崖山的幼鹿,被玄铁网勒出来的;指节处的老茧磨得发亮,是百年里握剑、画符、捻诀,一层层叠出来的。这双手曾攥过凡间的粗布衣角,也握过昆仑的冰晶剑,如今悬在雾里,竟有点发僵——不是冷的,是近了主峰峰顶,那股无形的“压”,正顺着石阶往上爬,缠在他的手腕上。
第九十九章了。
沈砚心里轻轻念了一声。他修的是“问心诀”,百年修为,步步都踩着“诚”字走,从不敢在道心上打半点折扣。可越靠近峰顶,越觉得这雾里藏着点东西——不是妖邪,不是心魔,是比那更软、也更利的东西,像一根浸了温水的棉线,正慢慢往他心口的破绽里钻。
他抬头望了望。石阶蜿蜒着钻进雾里,看不见尽头,只有两旁的古松立着,松针上挂着的雾珠,落下来时没声音,砸在石阶上,晕开一小圈湿痕。他记得第一次来青崖山时,引路的师兄说,这主峰的石阶共四百级,每一级都对应着修行里的一重“障”,等你踩着四百级石阶站到峰顶,看见崖边那棵老桃树,才算真的“摸到了问道的门”。
那时他才十七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道袍,跟在师兄身后往上爬,心里满是“要成仙”的热望,连石阶上的青苔滑了脚,都觉得是山灵在考验他。可如今百年过去,他成了青崖山辈分最老的弟子,连掌门见了他都要称一声“沈师兄”,却在这第三百七十九级石阶上,第一次不敢抬脚。
雾里忽然传来了声音。
不是松涛,不是风声,是极轻的、带着点水汽的女声,像有人在耳边说话,又像隔着很远的雾,飘过来时碎成了片:“沈砚……”
沈砚的指尖猛地攥紧。
这个名字,他已经有九十年没听过了。
九十年前,他还是凡间的“阿砚”,住在江南的小渔村里,隔壁住着个叫阿芷的姑娘。阿芷的头发总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桃木簪挽着,袖口总沾着点面碱的白印子——她娘是村里的面坊师傅,她每天天不亮就帮着揉面,手上的温度,比灶膛里的火还暖。
那时他还没修仙,是个靠打渔换米的少年,每天傍晚收了网,总能看见阿芷坐在院门口的石凳上,手里拿着针线,见了他就笑:“阿砚,今天的鱼卖了多少?要不要换两个热馒头?”
他记得有一次,他帮阿芷家修漏雨的屋顶,踩塌了椽子摔下来,阿芷扑过来扶他,手上的面碱蹭到了他的领口,暖得像火。那天晚上,阿芷的娘煮了鱼汤,阿芷坐在他对面,小声说:“阿砚,等我再学半年针线,就……”
后面的话,他没听完。因为那天夜里,昆仑派的仙师路过渔村,看出他有灵根,问他“愿不愿随我去修仙,求长生,问道途”。他记得自己攥着阿芷刚塞给他的热馒头,馒头的热气烫着手心,他却对着仙师跪了下去,说“愿”。
他走的时候,天还没亮,阿芷家的灯亮着,却没敢去敲门。他沿着村外的小路走,听见身后传来阿芷的声音,喊着“阿砚”,声音里带着哭腔,可他没回头——仙师说,修仙要断凡缘,凡缘是障,断不了,就修不成道。
这一断,就是九十年。
雾里的声音又响了,比刚才清楚些,带着点面碱的甜香:“阿砚,你看,这是我绣的帕子,上面绣了鱼,像你每天打的那种……”
沈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雾里真的站了个人。
是阿芷。还是当年的模样,穿着蓝布裙,头发用桃木簪挽着,袖口沾着点面碱的白印子,手里拿着块青布帕子,帕子上绣着两条小鱼,针脚歪歪扭扭的,像他当年刚学撒网时,网住的那条蹦跶的小鲫鱼。
“你怎么不说话?”阿芷往前走了两步,雾从她的裙角流过去,没留下半点痕迹,“我等了你好久,你说要回来娶我的,怎么去了这么久?”
沈砚的喉结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知道这是幻象——阿芷是凡人,九十年过去,早该化作一抔黄土,可眼前的人太真了,连她眼角的那颗小痣,连她说话时轻轻咬着下唇的样子,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你是不是忘了?”阿芷把帕子递过来,帕子上的鱼像要活过来,“那年你摔下来,我扶你,你说等你攒够了钱,就请媒人来……你是不是骗我的?”
沈砚的手抬了抬,想接过帕子,指尖却穿过了阿芷的手——雾做的,凉得像青崖山的石阶。
“是障。”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问心诀里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是道心的障,破了,就能往上走。”
可心里的另一处,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发紧。他想起那年走的时候,阿芷家的灯亮了一整夜;想起他在昆仑第一次筑基时,梦里梦见阿芷在揉面,喊他“阿砚,馒头熟了”;想起五十年前,他回凡间办事,特意绕去渔村,只看见一片荒草,阿芷家的院子早塌了,石凳上长着青苔,他蹲在那里,摸了摸石凳,凉得像今天的雾。
“你不是要修仙吗?”阿芷的声音忽然变了,不再是软乎乎的,带着点冷,“你修了一百年,修出什么了?连回来看我一眼都不敢?你说凡缘是障,可你连这障都不敢面对,算什么问道?”
帕子上的鱼忽然活了,从布上跳下来,变成两条银亮的小鱼,钻进雾里,再出来时,变成了昆仑仙师的脸——仙师皱着眉,说“断凡缘,才能成大道”;又变成青崖掌门的脸,说“沈师兄,你的道心最稳,将来必能登峰造极”;最后变成他自己的脸,十七岁的阿砚,攥着热馒头,跪在仙师面前,说“愿”。
“你看,”阿芷的声音在雾里飘着,“你选了这条路,就该忘了我。可你没忘,你把我藏在心里,藏了九十年,这不是障是什么?你连自己的心都骗,还修什么道?”
沈砚往后退了一步,踩在石阶上,湿痕浸进鞋里,凉得刺骨。他忽然想起百年前,刚上青崖山时,掌门问他“你求道,求的是什么”。那时他说“求长生,求逍遥”。可现在,他站在第三百七十九级石阶上,看着雾里的阿芷,忽然问自己:长生是什么?逍遥又是什么?
是忘了阿芷,忘了当年的热馒头,忘了石凳上的青苔,变成一块没有心的石头吗?
“不是的。”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却很稳,“求道不是忘,是记着。”
他抬眼看着阿芷,雾里的身影晃了晃,像要散掉。“我记着你绣的帕子,记着你煮的鱼汤,记着你喊我‘阿砚’的声音。我没忘,也不想忘——这些不是障,是我走了一百年,还没变成石头的原因。”
阿芷的眼睛里,忽然漫起了雾,像要哭了:“那你为什么不回头?”
“因为我选了这条路。”沈砚慢慢抬起手,这次没有去接帕子,而是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我选了修仙,就要往上走,要护青崖山的幼鹿,要挡山下的妖邪,要对得起这百年的修为。可我记得你,记得凡间的日子,这颗心才是热的,才敢说自己在‘问道’——问道不是问‘怎么忘了’,是问‘怎么记着,还能往前走’。”
话音落的时候,雾里的阿芷忽然笑了。还是当年的样子,软乎乎的,眼角的痣亮了亮:“我知道了,阿砚。”
她手里的帕子飘了起来,落在沈砚的掌心,这次是实的,带着点面碱的甜香。帕子上的小鱼,慢慢变成了一道浅金色的符,符上的字,是“诚”。
“走吧。”阿芷的身影开始散成雾,飘向石阶上方,“上面的路,不难走。”
沈砚握着帕子,站在原地。雾慢慢散了,不是突然散开的,是像被风吹着,一点点飘走,露出了前面的石阶——还是蜿蜒着往上,却不再是冷的,石阶上的湿痕,被阳光照得发亮,像撒了一层碎银。
他抬头看了看,第三百八十级石阶就在眼前,石阶上没有青苔,只有一片松针,是从上面的古松上落下来的,带着点暖烘烘的太阳味。
他抬脚,踏上了第三百八十级。
没有“压”,没有雾,只有脚掌踩在石阶上的实感,像踩在当年渔村的小路上,像踩在昆仑的冰晶台上,像踩在这一百年里,每一步踏实的修行里。
掌心的帕子还热着,像阿芷当年递过来的热馒头。他把帕子叠好,塞进怀里,贴在胸口——那里是他的道心,是热的,是记着的,是敢往前走的。
前面的石阶还长,四百级的峰顶还远,可沈砚不再停步。他一步一步往上走,松针从头顶落下来,落在肩上,带着点痒;阳光穿过松枝,洒在石阶上,暖得像江南的春天。
他想起刚才阿芷说的“上面的路不难走”,忽然笑了。或许问道的路,从来不是“断了什么”,而是“带着什么”——带着凡心,带着记忆,带着这一百年里所有的热和暖,一步一步,踩过石阶,踩过雾,踩过自己的道心,往前走。
走到第三百九十级时,他听见峰顶传来了钟声。不是青崖山的晨钟,是很轻的、像从云里飘下来的钟声,敲在他的心上,震得掌心的帕子轻轻发烫。
他抬头望去,雾已经全散了,峰顶的老桃树就在不远处,枝桠上已经冒出了小小的花苞,粉粉的,像阿芷当年绣在帕子上的小鱼。
还有十一级。
沈砚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上走。脚步很稳,像走了一百年那样稳,像还要走下一个一百年那样稳。道心在胸口跳着,热着,记着,带着凡俗的暖,也带着问道的诚。
这是第九十九章,不是结束,是往第一百章走的,最踏实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