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街橱窗内那刺眼的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在程野的心口烫下了一个焦黑的、永不磨灭的印记。那短暂瞬间所爆发出的、几乎将他撕裂的陌生醋意和失控的恐慌,如同一声惊雷,将他彻底震醒。
他狼狈地逃回那条无人的小巷,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剧烈地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指尖的颤抖和心脏疯狂的擂动,无一不在昭示着他刚才距离失控有多近。
不行。
绝对不行。
他不能允许自己再出现这样的动摇。一丝一毫都不行。
沐诗婷的彻底退出,她的漠然,她的…可能存在的、新的生活…这一切,不正是他最初所要求的吗?不正是他为了“保护”她、也为了确保实验“纯粹”而亲手推动的结果吗?
为什么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他会感到如此…难以忍受?
这种不受控的、危险的情绪波动,是对许瞳的背叛,是对李医生命令的违背,更是对他自己所背负的沉重罪责的…一种可耻的逃避。
他不能…更没有资格…去奢望任何正常的情感联结,更没有权利去干扰沐诗婷可能获得的、远离风暴中心的平静生活。
强烈的负罪感和自我厌恶,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方才那阵短暂而灼热的悸动。他用力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剧烈的挣扎和痛苦已被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的冰冷所取代。
必须彻底切断。
从思想到行为,必须进行最彻底的…“冷处理”。
这不仅是为了服从,更是为了…赎罪。
从那一刻起,程野开启了一场针对自身的、沉默而严酷的…“情感阉割”。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寻找”沐诗婷。不再改变路线,不再目光游移,不再对任何可能与她相关的信息产生反应。他将所有的心神,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死死地、百分百地…禁锢在“实验”和“守护”这两件事上。
在康复中心,他守护在许瞳身边时,眼神变得比以前更加…空洞和专注。那是一种抽离了所有个人情绪的、纯粹功能性的注视。他依旧敏锐地捕捉着她的每一丝细微反应,但那种反应不再带有任何温度的关切,更像是一个精密仪器在记录数据。他甚至开始主动向李医生要求增加“真实性脉冲”的投射强度和频率,试图用更高强度的“任务”来榨干自己所有的精力,不留任何一丝可供杂念滋生的缝隙。
李医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这种“可喜的”变化。
“很好,程野。”监控屏幕前,李医生看着那变得异常稳定、甚至略显刻板的脑波同步曲线,满意地推了推眼镜,“保持这种绝对专注的状态。剔除所有不必要的情绪干扰,才能达到最高效的‘认知重塑’效果。你的状态,直接决定了Subject 03的恢复上限。”
这番肯定,像是一剂强化针,更坚定了程野自我冰封的决心。他将自己完全物化,变成了一台只为“实验”服务的、没有感情的机器。
在校园里,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幽灵”。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透明,更加…不存在。他行走的路线固定得像刻度尺,时间精准得像原子钟。他不再对任何外界刺激产生反应,无论是好奇的目光、残余的窃窃私语,还是…那偶尔极其偶然地、不可避免地闯入他视野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真的做到了“视而不见”。
一次,在教学楼狭窄的楼梯转角,他与抱着一摞书的沐诗婷迎面相遇。空间狭小,几乎避无可避。
沐诗婷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抬起,落在了他的脸上。
程野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但他控制住了。他的目光没有任何焦距,仿佛穿透了她,落在她身后的虚空处。他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或紊乱,如同绕过一件没有生命的障碍物,面无表情地、极其平稳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没有眼神交流,没有呼吸变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仿佛她真的…只是一团空气。
沐诗婷抱着书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一下。她站在原地,看着他冰冷僵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下方,脸上那惯常的平静疏离,终于难以维持地…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一种混合着失落、释然和…更深困惑的复杂情绪,在她眼底一闪而过。
他…真的彻底做到了。
程野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像细针一样刺着他。但他强迫自己继续走下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用巨大的意志力维持着那副冰冷的面具。直到完全离开她的视线,他的后背才被冷汗悄然浸湿,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死紧,指节泛白。
这样的“考验”之后还会发生几次。在食堂排队时,她就在隔着他几个人的位置;在校车站,他们等同一班车,只是站在人群的两端。
每一次,程野都以绝对的、近乎残忍的…漠然应对过去。他用这种持续不断的、无声的“冷处理”,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实施着凌迟,也向她、向所有可能关注着的人,清晰地划下了一条不可逾越的、冰冷的界限。
他以为这样就能彻底解决问题。
但他低估了“连接”的诡异,也低估了潜意识的反抗。
尽管他清醒时能完美地控制自己,但梦境,却成了他无法设防的领地。
他开始频繁地做噩梦。
梦境光怪陆离,支离破碎。有时是沐诗婷在商业街对着那个男生微笑的画面,但下一秒,她的笑容就会变得惨白,眼神空洞地问他:“程野,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有时是他自己在对许瞳进行“记忆投射”,但投射出的画面却突然变成了沐诗婷流泪的脸;最常出现的,是那个雨天的巴士,沐诗婷隔着车窗看他,但这次,她的眼神不再是漠然,而是充满了…深深的悲伤和不解,雨水在车窗上纵横,像一道道泪痕…
他从这些噩梦中惊醒,总是浑身冷汗,心脏狂跳,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伤和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久久无法平复。
通过那根该死的连接,他有时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隔壁房间的许瞳似乎也会受到他噩梦情绪的干扰,传来一丝不安的躁动。这让他更加痛恨自己的“脆弱”和“失职”。
为了对抗这种潜意识的“背叛”,他变得更加严苛地对待自己。他减少了睡眠时间,增加了体能消耗,试图用极度的疲惫来镇压那些不受欢迎的梦境。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下的阴影越来越浓重,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
他就这样,在自己构筑的、冰冷的囚笼里,沉默地、决绝地…将自己一点点冻结。
直到那个下午。
他刚结束一场异常疲惫的“高强度投射” session,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李医生似乎对某个数据节点不太满意,要求他回去再“细化”几个记忆场景的感官参数。
他心情低沉,只想尽快回到宿舍,把自己扔到床上,用短暂的昏睡来逃避一切。
他低着头,沿着平时最偏僻的那条小路快步走着。就在经过一个岔路口时,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争吵声,伴随着一个女生激动的声音,猛地灌入他的耳朵——
“…我受不了了!诗婷!你到底怎么回事啊?!就为了一个程野?那个阴阳怪气、半死不活的家伙?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程野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冻结!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树荫下,沐诗婷正被她的闺蜜,一个性格泼辣的短发女生紧紧拉着胳膊。那个女生情绪激动,声音虽然压着,却依旧清晰可辨。
沐诗婷背对着他,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单薄的肩膀微微垮着,透着一股无力感。
“他没有…”沐诗婷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疲惫的辩解,“…是我自己的问题…”
“什么问题?!问题就是你傻!”闺蜜又急又气,“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天天魂不守舍,躲着所有人!以前那个开朗爱笑的沐诗婷去哪了?!就因为他?因为他那样对你?!他凭什么啊?!他算老几啊?!值得你这样作践自己吗?!”
“别说了…”沐诗婷的声音带上了哀求的哭音。
“我偏要说!你醒醒吧!他根本就是个没有心的怪物!他眼里只有那个活死人一样的许瞳!他根本不在乎你!他就是在利用你!玩腻了就一脚踢开!这种垃圾…”
“够了!!!”
一声嘶哑的、近乎失控的低吼,猛地从程野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打断了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完全失控的怒吼!
树下的两个女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猛地一颤,同时惊愕地转过头来。
当看到站在不远处、脸色惨白如纸、眼眶却泛着骇人的红、胸口剧烈起伏的程野时,沐诗婷的闺蜜瞬间吓得噤声,脸色发白。
沐诗婷也彻底愣住了。她看着程野那副从未见过的、仿佛濒临崩溃的骇人模样,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茫然的慌乱。
程野死死地盯着她们,特别是那个口无遮拦的闺蜜。一股暴戾的、想要毁灭什么的冲动在他的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冲破他所有的理智和冰封!
她凭什么那么说?
她懂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最终,那根名为“后果”的缰绳,还是死死地勒住了他。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暴戾情绪压回心底深处。他不再看沐诗婷,而是将冰冷刺骨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吓傻了的闺蜜脸上,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淬冰般的声音:
“管好你的嘴。”
“我的事…”
“…与她无关。”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其缓慢,沉重得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也砸在了沐诗婷骤然失去血色的脸上。
说完,他不再给她们任何反应的时间,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大步流星地迅速离开。背影僵硬得如同一块即将碎裂的冰。
直到彻底远离了那个地方,他才猛地靠在一棵树上,弯下腰,剧烈地喘息着,眼前一阵阵发黑。
完了。
他苦心维持的冰封…
…终究还是…裂开了一道缝。
而那道裂缝深处,是汹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黑暗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