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室窗外那短暂一瞥所带来的、近乎窒息的酸楚和绝望,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瞬间冰封了沐诗婷心中所有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冲动。
她彻底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一个多余的、不合时宜的、甚至可能带来危险的“干扰项”。
她不再试图靠近,不再发送那些石沉大海的短信,不再“偶然”出现在他可能经过的路上。她开始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严格执行着程野那句“就当从来没认识过”的指令,甚至…执行得比他要求的更加彻底。
她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起初,程野似乎并未立刻察觉到这种变化。他依旧沉浸在那片巨大的、由实验、创伤和守护构成的沉重孤寂之中,像一颗沿着既定轨道运行的、疲惫不堪的星辰,对外界的细微变化反应迟钝。
然而,几天后,当那种持续了数周的、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和笨拙试探的“存在感”骤然彻底消失时,一种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立刻意识到的…空洞感,开始悄然滋生。
第一次察觉到异样,是在图书馆。
他习惯性地在那个固定的时间走向四楼那个角落。步伐依旧沉重,内心带着惯常的抗拒和疲惫。然而,当他转过最后一排书架,视线习惯性地扫过那个靠窗的位置时,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那个位置…是空的。
不仅空着,而且异常整洁,桌面上没有任何熟悉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书本或水杯的痕迹。仿佛之前那些日子里,那个总是低着头、假装看书却时不时偷偷看他一眼的身影,从未存在过。
一种极其轻微的、莫名的…不习惯感,像一缕微不可察的风,拂过他沉寂的心湖,没有激起涟漪,却带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
他沉默地走到自己常坐的位置坐下,拿出电脑,试图集中精神。但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过于安静了。少了那道总是小心翼翼控制着呼吸声、翻书声的影子,少了那种无形的、带着温度的注视…这个角落,似乎变得更加冰冷和空旷了。
他皱了皱眉,强行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烦躁,将注意力拉回屏幕。
第二次,是在食堂。
他端着餐盘,习惯性地走向那个最偏僻的、靠近后门的角落。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斜前方那个曾经总是“恰好”也坐在那片区域、离他不远不近的座位。
空的。
一连几天,那个座位都是空的。
他甚至发现,自己餐盘里那份总是寡淡无味的米饭,似乎也失去了偶尔会“意外”多出来的一小勺下饭的肉酱或咸菜。
一种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感到荒谬的…失落感,像一颗微小的尘埃,悄无声息地落在他早已麻木的心上。
他开始…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
穿过教学楼大厅时,他的余光会扫过两侧的人群。
在操场边经过时,他的目光会掠过看台。
甚至是在拥挤的校车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但每一次,都是一无所获。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抹去了所有存在的痕迹。
这种彻底的、毫无余地的消失,与他预想中的“清净”完全不同。它没有带来轻松,反而像抽走了空气中某种无形的支撑,让他感到一种…未曾预料到的…不适和…莫名的焦躁。
她真的…完全照做了。
比他要求的还要彻底。
这个认知,不知为何,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解脱感,反而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在他心头,带来一种细微却持续的…钝痛。
他甚至开始…后悔那天在图书馆外对她说的那些过于决绝的话了吗?不,他立刻否定了这个软弱的念头。这是必要的。为了安全。为了她好,也为了…许瞳。
但为什么…心里会这么…空落落的?
这种陌生而矛盾的情绪困扰着他,让他变得更加沉默易怒。在康复中心,他守护在许瞳身边时,眼神却时不时地会飘向窗外,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期盼和…困惑。他对周围环境的观察变得更加敏锐,却不是为了警惕危险,而是在…寻找一个根本不会出现的人。
李医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种细微的情绪波动和注意力涣散。
在一次例行的数据监测后,李医生推了推眼镜,看着屏幕上显示程野近期基线警觉度(baseline Alertness)的微小但持续的下滑,以及注意力集中时长(Attention Span)的缩短,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程野,你的数据有波动。注意力集中度下降,出现了不必要的情绪干扰因素。”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程野,“我不关心外界发生了什么无关紧要的琐事。你必须立刻排除所有干扰,保持绝对专注。‘认知重塑’进入关键阶段,许瞳的神经回路重建正处于敏感期,任何来自你这边的情绪波动或注意力不集中,都可能对她的恢复造成不可逆的负面影响。记住,你的状态,直接关系到她的未来。”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程野心中所有翻腾的、混乱的陌生情绪。
**…不必要的情绪干扰…
…无关紧要的琐事…
…可能对她的恢复造成不可逆的负面影响…
…你的状态,直接关系到她的未来…**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良知和软肋上。
是啊…他在干什么?他竟然在为那个女孩的消失而分心?在为那些无谓的情绪而困扰?他差点忘了自己身负的重任,忘了许瞳的未来还系于他一身!
强烈的负罪感和自我厌恶瞬间吞噬了那丝刚刚萌芽的困惑与空落。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惩罚和警醒自己。
“我知道了。”他低下头,声音沙哑而沉闷,“不会再有下次。”
从那一刻起,他强行将脑海中所有关于沐诗婷的念头全部剥离、压抑、封存。他变得更加冰冷,更加沉默,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那场无尽的“记忆投射”和守护之中,试图用这种近乎自虐的专注,来弥补刚才的“过失”并惩罚自己。
他成功地…似乎…再次将自己冰封了起来。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恶作剧。
几天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校园。程野从康复中心出来时,雨正下得最大。他没有带伞,只好暂时躲在中心门口那狭窄的屋檐下,等待着雨势稍减。
就在这时,一辆校园巴士缓缓驶来,停在不远处的站台。车门打开,几个学生撑着伞跳下车,快步跑开。
程野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巴士。
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瞬间,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车厢靠窗的位置,他看到了那个…他已经强迫自己遗忘了很多天的身影!
沐诗婷坐在那里,侧着头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侧脸在模糊的雨幕和车窗水汽的折射下,显得有些朦胧和不真实。她看起来…清瘦了一些,神情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平静的疏离。
她的目光掠过窗外,似乎也看到了站在屋檐下的他。
两人的视线,隔着厚重的雨幕和嘈杂的雨声,短暂地…交汇了。
程野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呼吸骤然一窒!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冰封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然而,下一秒——
沐诗婷的目光极其平静地从他脸上滑过,没有停留,没有波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涟漪。就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无关紧要的路人。
然后,她极其自然地转回了头,继续看着车窗另一侧的雨景,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对视从未发生。
巴士车门关闭,缓缓驶离,溅起一片水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
程野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带来冰冷的触感,但他却毫无反应。
她看见他了。
她明明看见他了。
却…完全无视了他。
那种彻底的无视,那种平静到近乎漠然的疏离,比任何愤怒的指责、委屈的泪水都更让他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和…前所未有的…慌乱。
他宁愿她恨他,骂他,甚至冲过来质问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他已经彻底从她的世界里被蒸发了一样。
一种巨大的、失控的失落感和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慌,如同这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死死地盯着巴士消失的方向,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屋檐外的世界,暴雨如注,喧嚣无比。
而他的内心,却在这一片喧嚣中,陷入了一片死寂的、冰冷的…茫然和无措。
他忽然意识到——
他可能…永远地…失去了什么。
而那失去的东西,其重要性,或许远远超出了他之前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