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那无声的、却清晰得如同冰晶碎裂在心尖的意念叩问，像一道绝对零度的闪电，劈开了程野意识中所有混沌的迷雾，也瞬间冻结了他奔涌的狂喜与热泪。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抽成了真空，万物失声，只剩下那个悬浮在思维触须尽头的、最原始也最终极的…存在性诘问。
她…在问。
问…他是谁。
巨大的、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的震动过后，是更深邃、更冰冷的…恐慌。他该如何回答？用他这具被药物掏空、被实验摧残、被痛苦浸泡得面目全非的躯壳？用他这片早已被她无意识的痛苦同步犁过千百遍、几乎与她共享了所有创伤和废墟的残破意识？还是用那个早已被埋葬在事故发生前、如今回想起来遥远得像上辈子故事的…“程野”？
他是谁？
他是…她的灾难源起。
他是…她的痛苦镜像。
他是…李医生的活体仪器。
他是…这段扭曲连接的…另一端。
他…还是“程野”吗？
就在他因这致命的诘问而心神剧震、意识出现剧烈波动的刹那——
“嘀嘀嘀——！！！”
平板电脑的警报声尖锐响起！屏幕上，代表许瞳的脑电波谱剧烈地、痛苦地…扭曲起来！仿佛那个刚刚凝聚起来的、发出“谁”之间问的脆弱意识光点，被他这边汹涌而来的、混乱而痛苦的自我认知风暴…狠狠冲撞、干扰！同步传来的，是她那边骤然升高的焦虑生理信号和一声极其轻微、却充满困惑与不适的…呜咽！
“意识反馈过载！接收端出现认知冲突！稳定输出！程野！稳定你的意识！”李医生急促的声音如同鞭子抽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程野猛地咬紧牙关，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用尽全部意志力，疯狂地压制住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和混乱，强行将意识“按”回一种…尽可能平稳、空白的状态。像一面被强行擦去所有影像的屏幕。
隔壁那痛苦的波动，随着他意识的强行“维稳”，缓缓地、艰难地…平息下去…重新回归到那种…脆弱的、带着一丝警惕和困惑的…“待机”状态。
冷汗浸透了程野的后背。他瘫在床上，如同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心脏疯狂擂动，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的恐惧。
他明白了。
他的意识状态…直接而剧烈地影响着她！
尤其是现在，她刚刚开始苏醒，意识脆弱得像初凝的露珠，根本承受不住他任何强烈的、尤其是负面的情绪波动！
他必须…成为一片…平静的…海…才能让她这只刚刚下水的小舟…不至于倾覆。
李医生快速记录着数据，脸色凝重：“提问行为确认。意识互动层级进入…元认知（meta-cognition）阶段。提问方（Subject x.t.）意识活跃度提升，但稳定性极差，易受反馈影响。回答方（Subject c.Y.）…你必须学会…‘调控’（modulate）你的意识反馈。不是压抑，是…转化。用…最简单、最稳定、最无威胁的…‘信息单元’…进行回应。”
最简单…最稳定…最无威胁…
的信息单元…
程野茫然地、绝望地…思考着。什么才是对她而言…最简单、最稳定、最无威胁的信息？
名字？“程野”？这个名字对她意味着什么？是那个青梅竹马的少年？还是那个间接导致她置身于此的…关联者？会不会触发创伤联想？
图像？他们的合照？那些快乐的记忆？可那些记忆的尽头，就是深渊！
情感？安抚？爱？可“爱”这个字眼，在经历了之前那场“纯净爱意”险些导致她彻底崩溃的灾难后，早已变得无比危险和…可疑！
他发现自己…无处下手！他所有的存在，似乎都与她的痛苦紧密捆绑！任何指向自身的回应，都可能…刺伤她！
就在他陷入绝望的僵局时——
李医生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
他操作平板，调出了一套…全新的、极其简化的系统界面。界面上没有复杂的数据流，只有几个…极其简单的、彩色的…几何图形？——一个红色的圆，一个蓝色的方，一个绿色的三角。
“尝试…传递…‘红色圆形’的…视觉意象。”李医生指令，语气带着一种尝试性的谨慎，“…剥离所有情感色彩和个人关联。最基础的视觉信息。测试她的…初级信息解码能力及…反应。”
程野愣住了。传递…一个红色圆形？这…这算什么？这和她…有什么关系？这能回答“谁”的问题吗？
但他没有选择。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清空所有杂念，开始在脑海中…构建一个…纯粹的、光亮的、没有任何含义的…红色圆形…
这个过程本身，就带着一种诡异的…抽离感和…非人化。他感觉自己像一台被输入了指令的打印机，正在执行一项毫无意义的任务。
然而，就在他将这个“红色圆形”的意象，通过连接…小心翼翼地…“推送”过去的瞬间——
隔壁…
许瞳的脑电波…
…突然…
…出现了一个…
…极其明确、极其短暂的…
…“识别响应”！
…类似于…
…视觉皮层被简单图形激活时的…
…特征性脑波！
虽然微弱，但…清晰可辨！
她…
…“接收”到了！
并且…
…“处理”了！
这个…
…完全中性的…
…视觉信息！
“初级视觉信息解码成功！神经通路通畅！”李医生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继续！蓝色方形！”
程野压下心中的惊异，继续配合。蓝色方形…绿色三角…简单的色彩和形状组合…
每一次，隔壁都会传来相应的、微弱的、但明确的…神经识别信号！仿佛她沉睡的大脑视觉中枢，被这些最简单的信息…轻轻地…“点亮”了！
甚至…
在一次传递“黄色星星”图案时…
程野似乎…极其模糊地…同步“感觉”到了一丝…
…微弱的…
…“愉悦感”？
…像是…
…小孩子看到明亮可爱图形时的…
…那种…
…本能的…
…喜欢？
这个发现让程野心脏一缩，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希望。她…还能对“简单美好”的事物，产生本能的积极反应！
李医生显然也捕捉到了这丝微妙的“愉悦感”同步。他眼神闪烁，迅速调整了策略。
“引入…极简正向情感效价刺激。”他下令，“尝试传递…‘温暖’（warmth）的…触感意象…伴随…‘黄色’…视觉提示。”
程野凝聚意念，想象阳光照在皮肤上的那种…纯粹的、物理性的…温暖感…同时脑海中浮现柔和的黄色光晕…
同步传递过去…
几秒后…
隔壁的生理指标…出现了一丝…
…极其细微的…
…“放松”的迹象？
…皮电略微下降…
…呼吸稍显悠长…
甚至…
…嘴角的肌电传感器…
…捕捉到了一个…
…几乎无法察觉的…
…微微上扬的…
…信号？！
她…
…感到…
…舒适？
成功了！
用一种…完全剥离了个人历史和中立化的…“感官信息”…她能够接收，并且…产生正向反馈！
这个发现像一道微弱的光，照亮了绝望的僵局。李医生立刻开始构建一套…极其简化的…“基础感官语言”体系。通过程野作为中继，向许瞳传递一系列最基础的、中性的、或略带正向的感官信息：不同频率的柔和声音（类似风铃、溪流）、简单的几何图形和色彩、基础的触感（温暖、柔软、凉爽）、甚至极其简单的气味意象（清新的柑橘调、淡淡的奶香）…
这个过程，像是在教一个刚刚诞生的意识…重新认识世界。从零开始，搭建最基础的感官数据库。
程野成了这个“教学”过程中…唯一的“接口”和“翻译器”。他必须极度小心地维持自身意识的绝对平稳，像一张白纸，只负责“转译”那些被要求传递的简单信息，不能掺杂任何一丝个人的情绪、记忆或联想。
这对他而言，是一种全新的、更加极致的…自我剥离。他感觉自己正在被…工具化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但也正是这种极致的“工具化”，暂时绕开了那个致命的“谁”的问题，为她脆弱苏醒的意识，提供了一个…安全的、无威胁的…认知缓冲带。
许瞳那边的反应，开始变得越来越…丰富和…有条理。她对不同感官信息的区分越来越清晰，反应速度在加快，甚至开始表现出…轻微的“偏好”（比如对柔和蓝色和温暖触感的反应更积极，对某些特定频率的声音略显回避）。
她的意识，正在通过这些最基础的管道，缓慢地…重新与这个世界…建立连接。
然而，那个元初的问题，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始终悬浮在连接的上空，未曾散去。
程野能时不时地、模糊地…“感觉”到…她那初生的意识深处，依然萦绕着那丝…淡淡的、固执的…
…“困惑”…
…指向…
…他这个…
…持续不断向她传递着“信号”的…
…“来源”…
她在本能地…试图…“定位”他。试图将那些分散的感官体验，与一个…统一的“发送者”…联系起来。
李医生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认知映射需求出现。她开始尝试…构建‘外部能动者’（External Agent）的心理模型。这是意识苏醒的关键一步。但…必须极其谨慎。”
他沉思片刻，做出了一个更加…大胆而冒险的决定。
“尝试传递…一个极其简化的…‘指向性’意象。”他看向程野，眼神极其严肃，“…不是具体形象。不是名字。是一种…‘存在状态’的…指向。比如…‘这里的’（here）…‘现在的’（Now）…‘陪伴的’（Acpanying）…这类…剥离了具体身份的…‘关系性’定义…”
程野心中一震。这里的…现在的…陪伴的…这几乎是在…用最抽象的方式…定义他自己！试图绕过所有可能导致创伤联想的具体指征，只留下一个…功能性的、无害的…“存在锚点”！
他能做到吗？
他闭上眼睛，摒弃所有杂念。他开始观想…一种…纯粹的感觉：“在场感”。一种…无声的、稳定的、持续的…“注意”…一种…“我与你同在此时此地”的…最本质的…意识姿态…不包含任何过去…不承诺任何未来…只是…“在”…
他将这极其抽象的意念，小心翼翼地…包裹在那持续传递的、中性的感官信息流中…如同在涓涓细流中…融入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颜色”…
传递过去…
寂静…
长时间的寂静…
就在程野以为再次失败时——
一种…全新的、截然不同的…“感知”…从连接那头…缓缓地…“浮现”出来…
不再是简单的感官识别信号…
也不是情绪反应…
是一种…更复杂的…
…“认知性”的…
…“确认”？
…像是…
**…迷雾中…
…终于…
…隐约…
…“触摸”到了…
…那个一直发出信号的…
…“源头”的…
…轮廓？
**…并且…
…**暂时…
…“接受”了…
…这个…
…“存在”**…
同步地…
平板电脑上…
许瞳的脑电波…
**…出现了一种…
…前所未有的…
…**平稳而…
…**同步的…
…a波节律…
**…通常与…
…**放松的…
…**警觉状态…
…**和…
…**内在的…
…**“整合感”…
…相关联！
她没有再问“谁”。
她似乎…
**…暂时…
…“满足”于…
…这个…
…模糊的…
…“存在的陪伴”…
…的…
…定义。
程野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浑身虚脱，却感到一种巨大的、难以形容的…慰藉和…心酸。
李医生记录着数据，眼神中充满了惊叹：“初步‘关系性认知映射’（Relational cognitive mapping）建立成功！她接受了你的‘功能性存在’定义。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进展！”
但他随即语气一转，变得更加凝重：“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她的认知能力在快速恢复。迟早，她会需要…更具体的…‘身份识别’（Identity Recognition）。我们必须…提前准备。”
“准备…什么？”程野沙哑地问。
李医生目光深邃地看着他，又看向那面墙，缓缓说道：“准备一个…‘安全’的…答案。”
“一个…既能满足她认知需求…又不会触发创伤联想…甚至能…正向引导她复苏进程的…
“…关于‘你是谁’的…
“…故事（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