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残留着环境刺激装置外壳的冰冷触感，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程野缓缓放下手，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现实，却只闻到消毒水和自身绝望交织的、冰冷的铁锈味。李医生那句“设备故障”的解释，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沸腾的岩浆上，虚假得可笑，却不容置疑。他和许瞳刚刚经历的，不是故障，是一次…火力侦察。一次测试他们承受极限、探测连接通道在极端压力下反应模式的…校准射击。
而结果，显然让李医生…失望了。他们没能产出“预期”的数据。
这失望，比任何直接的惩罚更让程野感到恐惧。因为它意味着，校准结束，真正的…phase 2…可能即将开始。更糟的，还在后面。
死寂笼罩着病房，只有他粗重未平的喘息和持续的低鸣耳鸣。他瘫在床上，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皮囊，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后的余悸中微微颤抖。那高频噪音的残酷，不仅仅在于瞬间的剧痛，更在于它精准地 targeting 了他因长期监禁和感官过载而已变得脆弱不堪的听觉神经，仿佛用钢针搅动着他早已裸露的、鲜活的痛觉核心。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平静降临了。李医生依旧每日查房，问题却变得更加…哲学化。
“疼痛有形状吗？”
“恐惧有颜色吗？”
“你如何‘感觉’到‘不存在’的手臂？”
这些问题不再寻求生理指标的描述，而是直指感知的源头和本质，试图撬开他意识最深层的、非理性的部分。程野用尽贫瘠的词汇，机械地、破碎地回答着，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固定在解剖台上的野兽，正在被用语言的手术刀，一层层剥离掉最后的、属于“人”的防御。
那台环境刺激装置安静了下来，不再释放任何可察觉的信号，仿佛真的只是一台普通的空气调节器。但程野知道，它沉默的外壳下，必然蕴含着更精密的、等待启动的折磨程序。
他的感官过敏症状在噪音冲击后似乎略有缓解，或许是神经在极致刺激后陷入了某种暂时的麻痹。但一种更深层的不安，如同水下暗流，持续搅动着他。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埋设了引信的炸弹，等待着一个未知的起爆指令。
这天下午，护士送来了一份新的药片。不是往常的白色小圆片，而是一种淡淡的、半透明的胶质胶囊，里面包裹着某种浅蓝色的细微粉末。
“新加的神经营养补充剂，帮助稳定情绪，改善睡眠。”护士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板，眼神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闪烁？
程野没有多问。问了也没用。他麻木地接过水杯，将胶囊吞了下去。胶囊滑过喉咙，没有留下任何味道。
服药后约半小时，一种奇异的…松弛感…开始缓缓蔓延开来。持续紧绷的肌肉似乎微微放松了，一直隐隐作痛的神经末梢也仿佛被裹上了一层温热的、模糊的毯子。连日来的焦虑和恐惧，并没有消失，却似乎…推远了？像隔着毛玻璃观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灾难。
他甚至感到一丝…困意。这在持续失眠的他身上，是极其罕见的。
这药…似乎…真的有点用？
这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猛地掐灭。警惕心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那层虚假的舒适。李医生给的“好处”，必然标好了价格。这“松弛”和“困意”，更像是…陷阱的诱饵。
他强行驱散睡意，挣扎着保持清醒，全身心地监控着自身的任何细微变化。
时间缓慢流逝。那松弛感持续着，甚至略有增强。他的思维似乎也变得有些…缓慢和…弥散？注意力很难长时间集中，念头像水银一样散开。
就在他几乎要抵抗不住那越来越沉重的困意时——
变化，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不是通过环境装置。
不是通过声音或光线。
变化来自…内部。
首先是他右肩的幻肢。那持续存在的、熟悉的钝痛和缺失感…突然消失了。不是缓解，是彻底的…空白。仿佛那困扰他数月、早已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不存在”，真的…不存在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失重般的虚无感，笼罩了那片区域。
紧接着，一种全新的、无法形容的感知，从那片虚无中…生长了出来。
不是疼痛。
不是触觉。
是一种…流动感。
非常轻微，如同温暖的、粘稠的蜂蜜，极其缓慢地…流淌过他那并不存在的“手臂”的…“血管”和…“神经”？
这感觉太清晰，太具体，却又完全违背常理！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液体”流动时的…细微阻力和…温度变化！
程野猛地睁开眼，睡意瞬间一扫而空！冷汗瞬间从额头渗出！他惊恐地瞪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肩下方！
什么都没有！
但那种“液体流动”的感知，却持续着，如此真实，如此…骇人！
“呃…”一声压抑的惊喘从他喉咙里挤出！他下意识地想用左手去抓住那只“手臂”，却徒劳地挥空！
几乎就在他因这诡异的幻肢感知而惊恐万分的同一时刻——
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截然不同的感知，猛地从他身体另一侧爆发！
左胸心脏上方，那片深褐色污渍所在的、正在愈合的伤口深处！
一股强烈的、灼热的…搏动感！如同有一颗小小的、不属于他自己的…第二心脏…在那里被植入了！正在…强劲地、规律地…跳动！
砰…砰…砰…
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清晰的、带着闷胀感的…压力和…灼痛！与他自身心脏的跳动节奏…完全不同步！甚至…相互干扰！带来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内脏被撕扯的错乱感！
“啊——！”程野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猛地蜷缩起来，左手死死捂住左胸！额角青筋暴起！
幻肢的诡异流动感…
伤口的异体搏动感…
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恐怖的非痛觉体感，同时在他体内爆发，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认知边界！
药！
是那该死的胶囊！
那不是神经营养剂！
是…感知扭曲剂！致幻剂！
李医生不是在缓解他的痛苦！
他是在…改造他的感知！拓宽连接的通道！或者说…毒化他这个容器，以容纳和传输更“丰富”、更“有趣”的数据！
“嗬…嗬…”程野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的恶心感翻涌而上！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向那面隔墙！
许瞳呢？！
她怎么样了？！
她是不是…也在经历…某种…更可怕的…感知扭曲？！
仿佛回应他的恐惧——
墙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极其怪异、完全不似人声的…呜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混合着窒息般的抽气和…诡异的、仿佛被挠痒痒般的…笑声？！
痛苦和…愉悦？！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被强行扭曲、压缩在一起，爆发出来？！
紧接着，是身体疯狂挣扎、撞击束缚带的剧烈声响！以及护士惊慌失措的喊叫和急促的脚步声！
“镇静剂！快！她出现谵妄了！幻觉！”
谵妄！
幻觉！
程野的心脏如同被冰手狠狠攥住！彻底冻结！
同步了！
那该死的药效…通过连接…同步了！
他这边是诡异的体感扭曲…
她那边…是更直接、更恐怖的…精神幻觉！
李医生的 phase 2…
是化学攻击！
是精神污染！
“砰！”病房门被猛地推开！
李医生快步冲了进来，脸上不再是冷静，而是一种…极度专注的、近乎狂热的…兴奋！他甚至没有先去看痛苦蜷缩的程野，而是第一时间扑到平板电脑前，双手飞快地滑动屏幕，调出海量的实时数据流！眼睛死死盯着上面疯狂跳动的脑电波谱、神经递质水平监测、以及…两个受试者生理指标的实时对比图谱！
“出现了！出现了！交叉感知污染！神经耦合系数飙升！”他嘴里无意识地、急促地喃喃自语，语气中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幻肢觉受激活…伤口区异体感知投射…对应 Subject x.t. 颞叶及岛叶异常放电…伴有矛盾情绪爆发…完美！完美！”
完美…
他居然说…完美…
程野蜷缩在床上，听着李医生那兴奋的低语，感受着体内那诡异的流动感和第二心脏的搏动，听着隔壁许瞳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痛苦与怪笑交织的挣扎声…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愤怒和绝望，如同火山般在他体内爆发！
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那诡异的药物不仅扭曲了他的感知，似乎也麻痹了他的运动神经！他只能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那里，任由那恐怖的实验在他和她的身上肆虐！
李医生快速记录着数据，然后才快步走到程野床边，看着他惨白的、因极度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脸，眼神灼灼发光。
“描述它！”李医生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幻肢的感觉！伤口的感觉！每一个细节！不要遗漏！”
程野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气音。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颤抖的左手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右肩，又指了指自己剧烈起伏的左胸，眼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怖和哀求。
李医生立刻明白了。他快速在平板上记录：“Subject c.Y. 出现非痛性幻肢觉受（描述为流体感）及伤口区异体搏动感。强度高。伴有失语及轻微运动障碍。”
记录完，他再次看向程野，语气竟然放缓了一丝，带着一种…赞赏？：“很好。你们的连接比我想象的更深、更…‘富有创造性’。坚持住，记录下所有感受，这非常、非常重要。”
非常重要…
富有创造性…
程野死死瞪着李医生，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泪水混合着冷汗，疯狂涌出！
李医生似乎接收到了他眼中那极致的愤怒和绝望，但那并没有引起丝毫的怜悯，反而让他眼中的兴奋之色更浓。他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无与伦比的艺术品。
“药物代谢很快。高峰期即将过去。忍耐一下。”他留下这句冰冷的话，再次转身，沉浸到那疯狂的数据分析中去。
果然，如同李医生所说，十几分钟后，程野体内那恐怖的流动感和异体搏动感，开始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强烈的虚弱和眩晕感袭来，取而代之的是幻肢钝痛和伤口灼痛的回归。隔壁许瞳的挣扎和怪声也渐渐平息，只剩下精疲力尽的、药物导致的沉重呼吸声。
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
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程野瘫在湿冷的床单上，如同刚从一场噩梦中挣扎出来，却发现自己仍躺在噩梦的温床上。他看着李医生心满意足地收起平板电脑，准备离开。
在出门前，李医生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令人窒息，混合着科学家的狂热、医生的冷漠，以及一丝…仿佛看着一件即将破碎的、却因此更显珍贵的实验标本般的…怜惜？
“休息吧。”李医生最后说道，“第一阶段数据采集…非常成功。”
第一阶段…
数据采集…
非常成功…
门轻轻合上。
程野独自躺在寂静中。
身体依旧残留着那诡异感知带来的、令人作呕的触感记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球，看向床头柜上…那杯喝了一半的水。
水面平静，倒映着天花板惨白的灯光，扭曲，破碎。
如同他刚刚经历的、以及未来注定要经历的…人生。
phase 2…
才刚刚开始。
他缓缓闭上眼睛。
两行冰冷的泪水，
无声地滑落，
浸入枕头，
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