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咽。一次。又一次。冰凉的水滑过喉咙,进入胃袋,带来清晰而冰冷的物理轨迹。程野专注地感受着这个过程,试图用这纯粹的生理动作,覆盖掉内心那片翻涌的、可能泄漏的绝望。他成了自己身体的囚徒,小心翼翼地将所有情绪锁进最深处的牢笼,只允许最基础的生理功能运行。
平板电脑屏幕偶尔亮起,显示着新的数据流和来自李医生的简短指令。程野不再去看那些具体数字,只是将其视为“运行正常”或“需微调”的信号。他完美地扮演着那个稳定、低噪的数据源,甚至开始下意识地优化自己的“性能”——比如通过调整呼吸深度来平滑因突然声响而本能加快的心率曲线。
但这种极致的压抑,像不断加压的锅炉,总需要一些泄压阀。程野找到的泄压方式,就是更病态地专注于自身那些被允许存在的、不具情感色彩的生理感觉。
他专注于右脚石膏下愈合带来的、细微的瘙痒感,数着它们出现的频率和位置。
他专注于低烧带来的、额头与后颈温差带来的微妙不适。
他专注于吞咽水流时,喉结滚动、食道蠕动的每一寸感觉。
他将自己拆解成一系列正在运行的、需要监控的生理子系统。这种冰冷的自我物化,带来一种扭曲的平静。
然而,那无孔不入的连接,并未因他的自我禁锢而消失。它似乎适应了他的“低噪模式”,开始以更精微、更诡异的方式…渗透。
一次,护士正在替他更换胸口的敷料。药棉擦拭过那片深褐色污渍边缘新生的粉红色肉芽,带来一阵熟悉的刺痛。程野面无表情地忍受着,心里默记着刺痛的程度和持续时间。
突然,就在护士的镊子尖端无意中轻轻擦过某一道特别敏感的疤痕神经末梢时——
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毫无预兆地从他右肩幻肢的末端传来!
不是疼痛!
是一种…冰凉、滑腻的触感?!
非常清晰!就像有一块浸透了酒精的、冰冷的药棉,正在仔细地、缓慢地…擦拭着他那并不存在的手掌!
程野的身体猛地一僵!呼吸瞬间停滞!
护士注意到了他的僵硬,停下手:“弄疼了?”
程野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眼中的惊骇,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没有。有点…凉。”
护士看了看手里的药棉,嘀咕了一句:“酒精蒸发是会有点凉。”便继续手上的动作。
程野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不再去感受那幻肢上持续存在的、冰凉滑腻的擦拭感!他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胸口真实的、灼热的刺痛上,试图用更强烈的真实感覆盖那诡异的幻觉!
但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持久,直到护士更换完敷料离开,那幻肢上的“冰凉擦拭感”才缓缓消退。
他瘫在床上,后背一片冷汗。
触觉?
连触觉…也开始同步了吗?!
而且同步的不是痛苦,是…护理操作的感觉?
这比痛苦同步更令人毛骨悚然!因为它意味着这种连接的深度和广度,远超出他的想象,正在渗透到最细微的感官层面!
几天后,另一个深夜。程野正沉浸在对自己呼吸频率的监控中,试图通过意志力将其稳定在一个理想的区间。
突然,一种极其微弱的、却无法忽略的…味道,再次出现。
不是之前的蜂蜜甜。
是一种…咸涩的、带着隐隐铁锈味的…味道。
非常淡,萦绕在鼻翼和口腔之间,若有若无。
几乎同时,他感到自己的嘴唇传来一种极其轻微的…干燥起皮的感觉,甚至下意识地想要用舌头去舔舐。
而墙那边,一片寂静。
程野的心缓缓沉下去。他几乎立刻联想到了…眼泪。
咸涩的味道…
干燥的嘴唇…
试图舔舐的无意识动作…
是她在无声地哭泣吗?泪水滑过嘴角?她因为虚弱和药物作用,甚至无力抬手擦拭?
这种推测,像一根冰冷的针,轻轻扎进他试图冻结的情感核心。
他强行命令自己忽略那味道和嘴唇的感觉,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呼吸上。但这一次,效果甚微。那咸涩的味道,像幽灵一样,顽固地萦绕不去。
更可怕的是,几分钟后,那味道渐渐变了。变成了一种…清淡的、几乎无味的米粥的味道?甚至还伴随着一种极其微弱的…舌尖被温热粥水烫到的细微刺痛感?
程野猛地睁大眼睛!
护理…
是护士在给她喂食流质的米粥?
可能因为她哭泣后脱水,需要补充水分和能量?
所以触觉(喂食)和味觉(米粥)…再次同步了过来?
这连接…已经细致到了这种程度?连护理的细节都不放过?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无论他如何压抑自己,这连接都在不断地、以各种方式提醒他——他和她,在生理层面上,已经被捆绑得多么紧密,多么…可怕。
第二天下午,李医生来查房时,程野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因为长期沉默而更加嘶哑:“…味道…还有…触觉…”
李医生正在记录数据的手停顿了一下,抬起头,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地看向他:“具体描述。类型,强度,持续时间,与隔壁护理记录的时间点是否吻合。”
冰冷。客观。完全在程野的预料之中。
他详细描述了“酒精药棉擦拭幻肢”和“咸涩味转米粥味”的经历,尽可能剔除所有主观推测,只陈述感官事实。
李医生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调出了一些图表和数据。“根据许瞳那边的护理记录,你描述的时间点,确实分别对应了一次伤口消毒和一次流食喂养。”
他抬起眼,看向程野,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捕捉的光芒。“你的感知精度…超出了初期模型的预测。这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程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了一下。
“这意味着,”李医生继续用那种冷静的、分析性的语调说,“耦合通道可能涉及更初级、更弥散的感官神经映射,而不仅仅是高阶的情感或痛觉中枢。这为‘干预’的靶点选择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新的可能性…
更初级的感官神经…
靶点…
程野感到一阵寒意。他们不仅不担心这种恐怖的渗透,反而将其视为…新的工具?
“继续保持记录。”李医生放下平板,“任何新型态的感知,无论多么细微或怪异,都要记录。这很重要。”
很重要…
程野麻木地点头。
李医生离开后,程野坐在床边,久久不动。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不断开垦的土地,每一次新的感官同步,都像是在他身上犁出一道新的、更深的沟壑,而李医生们则冷静地记录着每一寸土壤的墒情和耐受力,规划着下一次播种…或施加化肥(干预)的时机。
绝望之下,他变得更加…向内收缩。他几乎停止了所有不必要的活动,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睛,试图切断一切外部视觉输入,将全部意识聚焦于内部那些无法避免的生理感觉——心跳、呼吸、饥饿、瘙痒——并试图对这些感觉进行绝对客观的“监控”和“记录”,仿佛这样就能在自己被彻底渗透占领之前,保住最后一点“自我”的控制权。
这过程极其痛苦,如同持续不断的自我精神凌迟。
直到这天傍晚。
他正沉浸在对自己肠胃微弱蠕动的专注感知中,试图忽略掉隔壁传来的、护士调节输液泵的轻微嘀嗒声。
突然——
一种前所未有的、完全无法理解的感知,如同宇宙深空的背景辐射般,毫无征兆地…弥漫了他的整个意识!
不是声音!不是味道!不是触觉!不是图像!
是一种…纯粹的空间感!
一种极其强烈的、令人眩晕的…缺失感!空洞感!
仿佛他身体的右半部分,突然…不存在了!不是疼痛,不是麻木,而是一种绝对的、虚无的、令人疯狂的空洞!就像一个人突然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的位置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通往虚无的破洞!
“呃——!”程野猛地捂住自己的右胸(真实的部分),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左侧倾斜,仿佛要被那右半身的巨大空洞吸进去!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瞬间攫住了他!
墙那边,一片死寂。
这一次,没有任何声响对应!
这种纯粹的、关于“缺失”的空间感知,是直接从他自身的幻肢…涌现出来的?!还是…从她那里…同步过来的?!关于她那条真正缺失的手臂的…空间感受?!
这感觉太恐怖!太抽象!太超越常理!
程野瘫倒在地,剧烈地干呕着,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他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这种感觉!它直接攻击了他对自身存在的最基本认知!
几分钟后,那恐怖的空间缺失感才缓缓消退,留下一个被彻底掏空、瑟瑟发抖的灵魂。
程野挣扎着爬回床上,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枕头。
他再也无法“记录”了。
他无法用任何数据来描述刚才的感受。
那已经超越了感官的范畴,触及了…存在的本身。
平板电脑屏幕亮起。一条新消息,来自李医生,时间戳就在刚才。
“监测到异常强烈的、非模式化神经信号爆发。来源难以定位。描述它。”
描述它?
如何描述?
程野看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地伸出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极其缓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下了一句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话:
“Subject c.Y.报告…感知到…‘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