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惨白而稀薄,透过窗帘的缝隙,切割着病房内的昏暗。程野僵坐在床边,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被强行摆正姿势的标本。低烧带来的虚汗依旧黏腻地覆在皮肤上,但他浑然不觉。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死死聚焦在床头柜上——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旁边,多了一样东西。
一部崭新的、薄薄的平板电脑。屏幕是熄黑的,边缘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是夜班护士在天亮前送来的,语气平板无波:“李医生吩咐的。里面有过去72小时部分同步事件的初步频谱分析和交叉对比数据。让你看看。”
让他看看。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道冰冷的锁链,将他彻底锁死在这“实验品”的角色上。
他的手指颤抖着,悬在平板冰冷的屏幕上空,迟迟不敢落下。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好奇心在体内疯狂撕扯。李医生终于不再满足于让他被动记录,而是要他亲自“查阅”自己被解剖的数据了吗?
深吸一口气,指尖终于触碰屏幕。屏幕亮起,不需要密码,直接跳转到一个简洁到近乎冷酷的界面。没有多余的图标,只有一个文件夹,命名是一串他看不懂的代码。
点开。里面是几个pdF文件,命名同样充斥着数字和缩写。
他点开最新的一个。
密密麻麻的图表和数据瞬间充斥屏幕。心电图波形、脑电图频谱、肌电信号…全都是双份的,上下并列。一份标注着“Subject x.t.”,另一份标注着“Subject c.Y.”。
x.t. 许瞳。
c.Y. 程野。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并排的波形上。
时间轴精准对齐。
在几个被红色箭头标记出的时间点,“Subject x.t.”的某项生理指标(有时是脑电波的某个特定频段能量骤增,有时是皮肤电反应的剧烈峰值)出现一个尖锐的、异常的变化。
而几乎在完全同一时刻,“Subject c.Y.”的对应指标,甚至是不相关的其他指标,都会出现一个高度相似、甚至更剧烈的响应波形!
不是大致吻合。
是重叠。
是镜像。
是复刻。
像有一个无形的、超高精度的仪器,将许瞳承受的痛苦或刺激,瞬间捕捉、放大、然后毫无损耗地投射到他的神经系统里!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
他颤抖着手指,向上滑动屏幕。
另一个时间点的数据。那次他突然嗅到蜂蜜味、舌尖发甜、左胸微温的“正向同步”。
数据显示,在那一刻,“Subject x.t.”的副交感神经活动指数有一个微弱的、但明确的峰值,同时,处理嗅觉和味觉的脑区活动有轻微激活。而“Subject c.Y.”这边,对应脑区的激活幅度甚至更高,并且伴随着一个短暂的、异常的体温微升记录(精确到左胸区域)!
数据冰冷,客观,毫无情绪。
却比任何哭喊和控诉都更令人绝望。
它彻底碾碎了他最后一丝“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幻觉”的侥幸心理。
这不是共情。
这不是心因性。
这是一种…精准的、可测量的、物理意义上的…神经耦合。
他瘫坐在床上,平板电脑从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柔软的地毯上,屏幕依旧亮着,显示着那令人心悸的数据对比。
李医生…
他早就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他不仅知道,他还在测量!在记录!在分析!
所以他那句关于“温热”而非“灼热”的追问…
所以他那些关于“原始神经通路”、“异常激活”的解释…
全都是建立在…这冰冷数据基础上的、居高临下的…试探和确认!
一股巨大的、被彻底愚弄和掌控的愤怒,混合着无边的恐惧,瞬间淹没了程野!他猛地抓起那个平板电脑,想要狠狠把它砸碎!砸烂这该死的、将他非人化的证据!
但手臂举到半空,却僵硬地停住了。
砸碎了,然后呢?
否认数据的存在?
就能切断那该死的连接吗?
不能。
只会让李医生认为他情绪失控,需要加大镇静剂量,甚至…采取更极端的“控制措施”。
一股冰冷的、绝望的理智,强行压下了那毁灭的冲动。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平板电脑放回床头柜。屏幕上的数据,像一道永恒的耻辱烙印,无声地灼烧着他的视线。
他终于明白了。
李医生让他“看看”,不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
是为了让他认命。
是为了让他清楚地认识到——在这场“实验”中,他没有任何主动权,甚至没有“不知情”的权利。他只是一个被观测的变量,一个必须清醒地承受一切的数据源。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
李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电子病历板。他的目光扫过程野惨白的脸色和那台亮着的平板电脑,没有任何意外,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看过了?”他语气平淡,像在询问天气。
程野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医生,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这到底是什么?!”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愤怒。
李医生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床边,拿起平板电脑,熟练地操作了几下,调出另一份图表。这一次,图表显示的不再是简单的生理指标对比,而是一种复杂的、程野完全看不懂的数学模型分析。
“初步数据显示,”李医生指着屏幕上几条交织的曲线,“你们两人之间的神经信号耦合强度,在某些特定频段和刺激模式下,呈现出非随机的、可重复的增强趋势。尤其是经过昨晚的…‘干预’之后。”他特意加重了“干预”两个字。
干预…
是指那场让他痛到几乎昏厥的“极刑”吗?!
程野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意味着,”李医生继续用那种冷静到残忍的语调说道,“这种连接并非固定不变。它可能受到外界干预的调节。这为后续可能的…‘干预性阻断’或‘定向调制’…提供了一定的理论依据。”
干预性阻断?
定向调制?
这些词语像冰冷的刀锋,在程野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又划开新的口子!
“所以…昨晚…那…”程野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是故意的?!是为了…测试?!为了这该死的…数据?!”
李医生放下平板,目光平静地看向程野,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所有治疗都有探索阶段。风险和收益需要评估。”
风险…
收益…
他的痛苦,她的痛苦,在这些词语面前,轻飘飘得像一张纸。
“为什么是我?!”程野终于崩溃地低吼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为什么偏偏是我?!就因为那杯该死的奶茶?!就因为这片…洗不掉的污渍?!”他猛地扯开自己病号服的领口,露出胸前那片狰狞的、深褐色阴影尚未完全褪去的伤口!
李医生的目光落在那个伤口上,停留了两秒。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绝对的冷静。
“巧合、创伤深度、特定的神经类型、甚至当时的心理状态…可能都是因素。”他的回答依旧像教科书般严谨而模糊,“目前没有定论。这也是需要研究的部分。”
需要研究…
程野瘫软下去,所有的愤怒和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明白了,他永远得不到真正的答案。他在李医生眼里,和那只在实验室里被电极刺激着大脑的小白鼠,没有任何本质区别。小白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被选中,只需要对刺激做出反应,提供数据。
李医生不再看他,开始在电子病历板上记录着什么。“基于目前的数据,下一步会尝试更精细的刺激参数和监测点。你需要尽可能保持身体状态的稳定,减少变量干扰。情绪波动是最大的干扰源,必须控制。”
保持稳定。
减少干扰。
控制情绪。
他听着这些指令,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点点地、彻底地物化。
“那她呢?!”程野猛地抬起头,声音里带着最后的、微弱的挣扎,“你们的‘干预’…对她…会不会…”
李医生记录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程野,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怜悯的、却依旧冰冷的神色。
“她的耐受阈值…比你低很多。”他缓缓地说道,每个字都像冰锥,“任何干预,对她而言,风险都更高。所以,数据的可靠性,至关重要。”
耐受阈值低…
风险更高…
数据的可靠性…
程野的血液彻底冰冷。
所以…
他这具“活体传感器”所提供的每一次同步数据…
都可能决定着…
下一次施加在她身上的“干预”的…强度和方式…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重量,如同整个天空塌陷下来,狠狠压在他的脊梁上!
他不再是他痛苦的同谋。
他成了…她痛苦的…校准器。
李医生似乎完成了记录。他收起病历板,最后看了一眼那台平板电脑。“数据每天更新。有任何…异常感知,尤其是强度或性质的变化,立刻记录,并与数据时间点核对。”
异常感知…
强度或性质的变化…
他是在期待更多…更诡异的…同步现象吗?
李医生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传来:
“对了。蜂蜜那个记录。后续还有类似…‘非痛苦’性质的感知吗?”
蜂蜜…
非痛苦…
程野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再次攥紧!
他死死咬住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嗯。”李医生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
病房里,只剩下程野,和那台依旧亮着、显示着冰冷数据的平板电脑。
他缓缓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触摸着屏幕上那并排的“Subject x.t.”和“Subject c.Y.”的字样。
然后,他猛地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没有声音。
没有眼泪。
只有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
他不再是程野。
他是Subject c.Y.
是数据流中的一个编号。
是校准痛苦的活体工具。
刑期依旧。
只是这一次,连痛苦本身,都变成了…需要被精确记录和反馈的…数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