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冰冷的电子音,如同某种永恒的、无法摆脱的诅咒,穿透IcU厚重的玻璃门,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死寂的走廊里,也敲打在程野彻底破碎的灵魂上。那声音清晰得如同冰针,持续不断地凿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带来一阵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闷痛。
他瘫坐在冰冷的轮椅上,后背紧靠着同样冰冷的椅背,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和绝望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抠住轮椅的金属扶手,指关节捏得死白,指甲在冰凉的金属上刮擦出刺耳的“咯咯”声。那只包扎着厚厚绷带、暗红色血污正缓慢洇透出来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如同一个被遗弃的、沾满污秽的累赘。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IcU玻璃门内。
许瞳靠坐在病床上。
她醒了。
她的眼睛睁着。
不再是空洞的茫然,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痛苦,不再是深不见底的死寂。
而是一种……陌生的、带着巨大困惑和一丝……孩童般天真的……茫然。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如同石膏,嘴唇干裂,毫无血色。长长的睫毛在惨白的灯光下微微颤动,投下浓重的阴影。她的身上依旧插满了各种冰冷的管子——透明的输液管连接着悬挂的液体袋,粗大的呼吸管从口中插入,连接着旁边发出低沉嗡鸣的呼吸机,细小的电极片贴满了胸口,连接着床头那台闪烁着绿色波形的心电监护仪。
她的右肩……那个被厚厚的、雪白纱布严密包裹着的、空荡荡的断口轮廓……依旧刺眼得令人心悸!像一块被强行钉在身体上的、丑陋的、泣血的补丁!纱布的边缘,那点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印痕,在惨白的灯光下,无声地控诉着那场残酷的剥夺!
一个护士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印着医院LoGo的白色纸杯。杯口袅袅升腾着白色的雾气,带着一股浓郁的、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奶茶!
护士将纸杯轻轻递到许瞳唇边,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轻声劝说着什么。
许瞳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极其困惑地,落在那个纸杯上。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陌生和不解。她微微蹙起眉头,小巧的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似乎在努力辨认那是什么东西,又似乎在抗拒那甜腻的气味。
然后。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摇了摇头。
动作带着一种巨大的抗拒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厌恶?
护士似乎有些意外,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又恢复了职业性的耐心,继续低声劝说着。
许瞳再次摇头。动作更加坚决。她的目光移开,不再看那个杯子,不再看护士,而是茫然地、毫无焦点地,望向了窗外那片灰蒙蒙的、死寂的天空。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轻轻地抬了起来,指尖极其缓慢地、极其茫然地,触碰了一下自己右肩的位置……触碰到了那个被厚厚纱布包裹的、空荡荡的断口。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混合着纱布粗糙的质感,似乎让她微微一怔。她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眼神里的困惑更加浓重,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圈圈茫然的涟漪。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左手,看着那只触碰过断口的手指,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茫然。
仿佛……她不明白。
不明白那里为什么是空的。
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明白……眼前这个端着奇怪甜水的人是谁。
不明白……所有的一切。
程野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窒息!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迹、汗水和泥污,狼狈地冲刷而下!滴落在他洇透鲜血的右手绷带上!晕开一片更加深暗的、粘稠的湿痕!
她……
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了……
不记得奶茶……
不记得那个“欠”字……
不记得她的手臂是怎么没的……
不记得……他……
不记得……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毁灭……
那个荒谬绝伦的“债”……那个刻骨铭心、用血和泪都无法洗清的“罪”……那个刻在石膏里、嵌在他血肉里的“欠”字……连同他自己……都被她……彻底……抹去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剧痛、荒谬、一种被彻底剥夺的恐慌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沉重的铅块,瞬间将他彻底压垮!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捂住脸!指缝间,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喉咙深处爆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地宣泄着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巨大悲怆!
“嗬……嗬……”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无法言说的恐惧!巨大的羞耻和一种被彻底遗弃的、无处遁形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玻璃门内。
许瞳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茫然地,转过头。
空洞的、带着巨大困惑的目光,穿透冰冷的玻璃,穿透弥漫的泪水和绝望,落在了玻璃门外那个瘫坐在轮椅上、双手捂脸、无声呜咽的身影上。
她的目光,在程野身上停留了几秒钟。
眼神里,没有惊骇,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恨意。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只有一片巨大的、沉重的、如同看着一个完全陌生人的……彻底的……茫然。
仿佛……门外那个崩溃的身影。
那个胸前刺目的、深褐色的、湿漉漉的奶茶污渍。
那个包扎着厚厚绷带、暗红色血污正汹涌洇透出来的右手。
那个玻璃门上刺目的、猩红的、新旧重叠的血手印。
那血手印边缘……几点极其微小的、灰白色的石膏粉末残渣……
都与她……毫无关系。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极其茫然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
但程野仿佛听到了。
那是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带着巨大困惑和彻底疏离的——
“谁?”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如同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的、混合着巨大痛苦和彻底崩溃的嘶吼,猛地从程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前一扑!那只完好的左手,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向轮椅的金属扶手!
“砰——!!!”
沉闷的撞击声!指骨与坚硬冰冷的金属猛烈碰撞!发出骨头碎裂般的脆响!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窜遍全身!眼前猛地一黑!鲜血从指关节处更加汹涌地喷溅而出!溅在冰冷的金属扶手上!溅在惨白的地砖上!留下点点刺目的猩红!
轮椅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差点翻倒!
“程野!住手——!!!”护士惊恐的尖叫声在身后炸响!她猛地扑上来!死死抓住了他疯狂捶打扶手的手臂!
“放开我!放开我——!!!”程野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挣扎着!身体如同被激怒的困兽般剧烈扭动!鲜血从他刚刚包扎好的右手绷带里更加汹涌地洇透出来!瞬间染红了洁白的纱布!染红了护士浅绿色的制服!“她……她不认识我……她不认识我了——!!!”
“冷静点!她只是……只是暂时忘记了!她会想起来的!会想起来的!”护士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死死按住他疯狂挥舞的手臂!
想起来?
会想起来?
想起那杯奶茶?
想起那个“欠”字?
想起她失去的手臂?
想起……他带给她的……所有的痛苦和毁灭?!
“不——!!!”程野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嘶吼!声音撕裂般沙哑,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逼疯的绝望!“不要想起来!不要——!!!忘了好!忘了好——!!!都忘了!都忘了——!!!”
他猛地停止了挣扎!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玻璃门内许瞳那张写满茫然的脸上!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胸腔里沉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和那撕心裂肺的“嘀嘀”声!
忘了……
都忘了……
忘了奶茶……
忘了那个“欠”字……
忘了她的手臂……
忘了……他……
那个荒谬绝伦的“债”……那个刻骨铭心的“罪”……那个用血和泪都无法洗清的“欠”字……连同他自己……都被她……彻底……抹去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剧痛、荒谬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深不见底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瘫软在轮椅上,头无力地垂落着,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迹、汗水和泥污,狼狈地冲刷而下!
玻璃门内。
许瞳茫然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程野身上。看着他那副崩溃的模样,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充满巨大痛苦的眼睛,看着他胸前那片刺目的奶茶污渍,看着他那只洇透鲜血的右手……她的眉头,极其轻微地、极其困惑地,蹙了一下。
仿佛……她不明白。
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这么痛苦。
不明白他为什么哭。
不明白他身上的污渍和血迹是什么。
不明白……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脏”?
她的嘴唇,再次极其轻微地、极其茫然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
但程野仿佛又听到了。
那是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带着巨大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的——
“脏……”
“呃啊——!!!”
程野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如同被高压电流狠狠击中!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滚烫的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他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她那茫然的目光!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抠住轮椅的扶手!指甲在金属上刮擦出刺耳的“咯咯”声!指关节捏得死白!
脏……
她说……脏……
像她曾经撕心裂肺喊出的那个字……
像他曾经浇在自己伤口上的那杯奶茶……
像他胸前那片洗不掉的污渍……
像他这只沾满血污的手……
像他这个人……
“嗬……嗬……”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巨大的羞耻和一种被彻底玷污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猛地抬起那只包扎好的、洇透鲜血的右手!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毁灭性的冲动,狠狠抓向自己胸前那片刺目的、深褐色的奶茶污渍!
“洗掉它!洗掉它——!!!”他嘶吼着!指甲狠狠抠进布料里!发出“嗤啦”的撕裂声!仿佛要将那片无形的、沉重的污渍,连同那个刻骨铭心的“欠”字,从自己的灵魂深处硬生生抠出来!撕碎!碾烂!
“拦住他!快!”护士惊恐的尖叫声!
保安再次冲了上来!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他疯狂挥舞的手臂!
“放开我!放开我——!!!”程野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挣扎着!身体剧烈地扭动!鲜血从他刚刚包扎好的右手绷带里更加汹涌地洇透出来!瞬间染红了洁白的纱布!“我的债!我的罪!洗掉它!洗掉它——!!!”
“那不是债!不是罪!那只是一杯奶茶!一杯早就该扔掉的垃圾——!!!”护士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绝望,死死按住他疯狂挥舞的手臂!
垃圾……
一杯垃圾……
为了这杯垃圾……
毁了……
都毁了……
程野的挣扎猛地一滞!身体僵在原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护士胸前那片刺目的、深褐色的、洗不掉的奶茶污渍上!钉在她因为愤怒和绝望而剧烈起伏的胸口上!钉在她那双充满了巨大悲悯和冰冷控诉的眼睛里!
毁了……
都毁了……
为了……一杯垃圾……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剧痛、荒谬和一种被彻底剥光后的、无处遁形的羞耻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彻底淹没!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和喉咙深处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冰冷的电子音,依旧清晰而固执地响着。
一下。
又一下。
如同永恒的、无法摆脱的……
背景音。
就在这时——
IcU厚重的玻璃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蓝色隔离衣的护士走了出来。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喷壶和一块干净的抹布。她的目光扫过玻璃门上那两个刺目的、粘稠的、猩红的血手印,眉头微微皱起。她走到玻璃门前,拧开喷壶,对着那两个血手印喷了几下消毒液。
“嗤……”
消毒液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股刺鼻的、冰冷的化学气息。
护士拿起抹布,动作麻利地擦拭着玻璃上的血污。湿漉漉的抹布在光滑的玻璃表面来回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那粘稠的、猩红的血污,在消毒液和抹布的擦拭下,迅速溶解、晕开、变淡……最终,被彻底抹去。
连同那血手印边缘……那几点极其微小的、灰白色的石膏粉末残渣……也被一同抹去。
玻璃门重新变得干净、透明、冰冷。
如同一面巨大的、无情的镜子。
清晰地映出门内的一切。
映出许瞳茫然望向窗外的侧脸。
映出她右肩上那个被纱布包裹的、空荡荡的断口轮廓。
映出她那只无意识搭在断口上的、纤细的左手。
也映出门外的一切。
映出程野瘫坐在轮椅上、布满血污和泪痕、写满巨大痛苦和绝望的脸。
映出他胸前那片刺目的、深褐色的奶茶污渍。
映出他那只包扎着厚厚绷带、暗红色血污正汹涌洇透出来的右手。
映出护士和保安死死按住他手臂的、深蓝色的制服。
两个世界。
被一面冰冷的玻璃隔开。
清晰。
透明。
冰冷。
无情。
护士擦完玻璃,收起喷壶和抹布,转身走回了IcU。厚重的玻璃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冰针断裂的声响。
隔绝了门内门外。
程野僵在原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重新变得干净、冰冷的玻璃门上。钉在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那张写满巨大痛苦和绝望的、扭曲的脸。
那血手印……
那石膏碎屑……
那个“欠”字……
都被……抹去了。
像从未存在过。
就像……她脑中的记忆。
一片……白茫茫的……空白。
“嗬……嗬……”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浓雾般将他彻底包裹!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和喉咙深处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玻璃门内。
许瞳依旧茫然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只搭在断口上的左手,指尖极其轻微地、极其茫然地,又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纱布。
随即,她的眉头,极其轻微地、极其困惑地,蹙了一下。
仿佛……她不明白。
不明白那里为什么是空的。
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明白……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白茫茫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