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手术室厚重的金属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门内那股浓烈的、混杂着消毒水、血腥味、冰冷器械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如同烧焦皮肉般的、令人作呕的恶臭的空气。那微弱却平稳的“嘀……嘀……”心跳声,也被彻底隔绝。
走廊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程野自己沉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他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的心脏轰鸣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他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后背紧靠着同样冰冷的门板,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命……保住了。
手臂……没了。
肘关节以下……全部切除。
代价……
代价……
医生的声音,冰冷、疲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凿穿他摇摇欲坠的意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灵魂深处最脆弱的地方!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只包扎好的、洇湿了血污的右手上。
厚厚的白色绷带下,是那道狰狞的、可能留下永久性疤痕和功能障碍的伤口。伤口深处,那几粒被奶茶和鲜血浸泡、彻底模糊的石膏碎屑,如同肮脏的雪粒,深深嵌在血肉里。他仿佛还能感觉到指尖抠挖时,指甲刮擦石膏碎屑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和那血肉被强行撕裂的锐痛……
代价……
他用一杯奶茶浇灭了一个“欠”字。
代价是她永远失去了半条手臂。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剧痛、荒谬、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茫然和一种铺天盖地的、沉重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喉咙深处涌上浓重的血腥味!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那扇紧闭的、亮着刺眼红灯的手术室大门上!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如同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的、混合着巨大痛苦和崩溃的嘶吼,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猛地用那只完好的左手,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拳头砸在肋骨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仿佛要将那颗被愧疚和绝望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脏,彻底砸碎!砸烂!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奶茶——!!!”他嘶吼着,声音撕裂般沙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被彻底逼疯的绝望!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迹、汗水和泥污,汹涌地冲刷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血污的湿痕!
就在这时——
“吱嘎——”
手术室厚重的金属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程野的嘶吼声猛地一滞!心脏骤然停跳!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向门口!
几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护人员,推着一张盖着白色被单的担架车,缓缓走了出来。担架车上的人被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小截缠着厚厚、厚厚雪白纱布的……右肩?不!那不是肩!那是一个……被纱布严密包裹着的、突兀的、空荡荡的……断口?!
程野的瞳孔瞬间收缩到极致!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被纱布严密包裹的断口上!那雪白的纱布,在惨白的灯光下,刺眼得如同裹尸布!纱布的边缘,隐隐透出一点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印痕!那断口的位置……就在肘关节上方一点……
没了。
真的没了。
肘关节以下……全部切除。
她的手臂……她画画的手……她写字的手……她曾经……那样狂暴地扼住他咽喉、将他抡砸在衣柜上的手……没了。
只剩下一个……被纱布包裹的、空荡荡的……断口。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滚烫的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视线瞬间模糊!
担架车被医护人员推着,缓缓从他面前经过。车轮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冰针断裂的“轱辘”声。那声音,像碾过他的心脏。
他看到了。
在被单边缘,靠近断口的位置,一只纤细的、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左手,无力地垂落在担架车边缘。手腕上还戴着那个熟悉的、印着模糊卡通小猪图案的、廉价的塑料腕带。腕带下方,靠近手腕内侧的位置,那道狰狞的、深褐色的陈旧疤痕,如同一条丑陋的死蜈蚣,清晰地烙印在苍白的皮肤上。
疤痕上方一点,靠近小臂中段的位置,那片覆盖着淡黄色敷料的区域……不见了。被厚厚的、包裹断口的纱布彻底覆盖、取代。
那只手……那只曾经在黑暗中摸索着、撕扯着病历本、抠挖着石膏、最后无力地触碰奶茶杯壁的手……此刻,像一件被遗弃的、毫无生气的物件,软软地垂落着。
程野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窒息!他猛地伸出手!那只完好的左手,颤抖着,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绝望的冲动,想要去抓住那只垂落的手!
“别碰!”一个护士厉声喝道,动作迅速地挡开了他的手!
程野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那只苍白的手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他能感觉到那只手上传来的、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温度。那温度,像冰针,狠狠刺穿了他的指尖,直刺心脏!
担架车没有停留,被医护人员推着,朝着走廊深处那扇亮着“IcU”指示灯的厚重玻璃门疾行而去。
程野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那只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目光空洞地追随着那张远去的担架车,追随着那只垂落的、苍白的手,追随着那个被白色被单覆盖的、空荡荡的断口轮廓……
“IcU……重症监护室……”护士疲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沉重,“……命暂时保住了……但还没脱离危险期……感染关……休克关……都还没过……需要绝对隔离……”
IcU……
重症监护室……
隔离……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狠狠砸在程野摇摇欲坠的心上!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动作因为虚弱和巨大的恐惧而踉跄着!赤着的双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冻得他小腿肚都在抽搐!但他不管不顾!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跌跌撞撞地朝着那扇厚重的、如同隔开生死界限的IcU玻璃门冲去!
他冲到玻璃门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向门内!
门内是一个冰冷、肃杀、充满各种复杂仪器和刺眼灯光的世界。空气仿佛都凝固着,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几个穿着蓝色隔离衣的医护人员正在忙碌。
那张担架车停在中央。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将担架车上的人转移到一张病床上。白色的被单被掀开一角。
程野的心脏骤然停跳!瞳孔瞬间收缩到极致!
他看到了。
许瞳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如同石膏,嘴唇毫无血色,甚至带着一丝青紫。她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惨白的灯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额头上、脸颊上沾着干涸的血迹和灰尘的污迹,凌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皮肤上。她的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透明的输液管连接着悬挂的液体袋,粗大的呼吸管从口中插入,连接着旁边发出低沉嗡鸣的呼吸机,细小的电极片贴满了胸口,连接着床头那台闪烁着绿色波形的心电监护仪……
而她的右边……
程野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她的右肩位置!
那里!没有手臂!
只有一片被厚厚的、雪白纱布严密包裹着的区域!纱布缠绕得极其严密,从肩部一直延伸到腋下,形成一个突兀的、空荡荡的、令人心悸的断口轮廓!纱布的边缘,隐隐透出一点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印痕!在惨白的灯光下,刺眼得如同一个无声的、泣血的控诉!
她的右手臂……从肘关节以上……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一个……被纱布包裹的……断口!
程野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前猛地一黑!他死死抓住冰冷的玻璃门框!指甲在光滑的玻璃上刮擦出刺耳的“咯咯”声!才勉强稳住身体!巨大的眩晕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将他彻底吞噬!
没了。
真的没了。
为了那杯奶茶……
为了那个被他浇灭的“欠”字……
她永远失去了……半条手臂……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剧痛、荒谬、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茫然和一种铺天盖地的、沉重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彻底淹没!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迹、汗水和泥污,在冰冷的玻璃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带着血污的湿痕!
“瞳瞳……对不起……对不起……”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绝望,“……奶茶……欠你的奶茶……我还了……我还了……用我的手……用我的疤……都还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你的手……为什么……”
他语无伦次地低语着,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那只包扎好的、洇湿了血污的右手,无意识地、紧紧地按在冰冷的玻璃上!掌心那道狰狞的伤口隔着厚厚的绷带和纱布,传来一阵阵闷钝的、持续的剧痛!仿佛在无声地呼应着玻璃门内,那个被纱布包裹的、空荡荡的断口传来的……幻肢痛?
就在这时——
一个佝偻的、穿着深色旧棉袄的身影,踉跄着走到了玻璃门前。是许瞳的爷爷。他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巨大的茫然,脸上刻满了风霜和无法言说的恐惧。他颤抖着,伸出布满老茧、沾着泥土和汗渍的手,也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按在了冰冷的玻璃上。
他的位置,刚好按在玻璃上,映出许瞳那张苍白得毫无生气的脸的位置。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佝偻着背,布满沟壑的脸几乎要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浑浊的眼睛死死钉在门内病床上那个苍白的身影上,钉在那个被白色纱布包裹的、空荡荡的断口上。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嗬嗬”声。滚烫的泪水,混浊而滚烫,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程野僵在原地。他侧过头,看着老人那布满泪痕、写满巨大痛苦和茫然的脸,看着老人那只按在玻璃上、微微颤抖的、布满老茧的手……一股更加尖锐、更加沉重的愧疚,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脏上!
是他!
都是因为他!
那杯该死的奶茶!
那个该死的“欠”字!
是他!害得她失去了手臂!害得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要承受这剜心般的痛苦!
“爷爷……对不起……”程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声音带着巨大的哽咽和无法言说的恐惧,“……是我……都是我……”
老人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般的悲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缓缓地、缓缓地,落在了程野身上。
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片巨大的、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悲悯和茫然。
那目光,比任何刀剑都锋利!比任何火焰都灼热!瞬间刺穿了程野摇摇欲坠的防线!他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巨大的羞耻和一种被彻底剥光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滚烫的泪水更加汹涌地冲刷而下!
就在这时——
“程野!”
一个带着疲惫和一丝严厉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是那个护士。她走到程野身边,看了一眼他那只死死按在玻璃上、洇湿了血污的右手绷带,眉头紧紧皱起。“你的手……必须马上重新处理!感染风险太高了!跟我来!”她的声音不容置疑。
程野没有动。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玻璃门内,钉在许瞳苍白的脸上,钉在那个被纱布包裹的、空荡荡的断口上。仿佛要将那残酷的景象,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
护士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走吧。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她需要静养。你也需要治疗。”
程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松开了按在玻璃上的手。那只包扎好的右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绷带上,那片被泪水、血污和玻璃冰冷触感浸透的湿痕,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湿痕的边缘,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灰白色的……粉末。是石膏碎屑的残渣。
他缓缓地转过身。目光空洞地扫过护士的脸,扫过她浅绿色护士服胸前那片刺目的、深褐色的、已经干涸的奶茶污渍。那污渍的形状……像一只被强行钉在布料上的、扭曲的蝴蝶。
也像……一只无声的、泣血的……断翅。
他踉跄着,如同行尸走肉般,任由护士搀扶着,朝着走廊尽头的处置室走去。每走一步,赤着的双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都带来刺骨的寒意和钻心的疼痛。但他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玻璃门内那个苍白的身影和那个空荡荡的断口牢牢攫住。
那个“欠”字……真的……还清了吗?
用一杯奶茶?用一道永久的疤痕?用她……永远失去的……半条手臂?!
代价……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浓雾般将他彻底包裹。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只垂落的、包扎着厚厚绷带的右手。掌心深处,那道狰狞的伤口隔着纱布,传来一阵阵闷钝的、持续的剧痛。
那痛楚,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永远无法偿还的……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