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惨白的荧光灯管孜孜不倦地嗡鸣,将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搅得更浓。凌晨三点的空气粘稠冰冷,渗入骨髓的寂静被远处某间病房传出的、规律而无生气的仪器“嘀嘀”声,一下下敲破。空气仿佛浸透了消毒水的浮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气管壁上冰凉的水汽。
程野陷在病床枕头里,枕头洁白蓬松,却像塞满了沉重的铅沙。高烧持续不退,滚烫的皮肤与身下消毒后被单粗糙干燥的纤维激烈摩擦,带出一阵阵尖锐细密的痛痒,像无数蚂蚁在皮下游走啃噬。每一次呼吸都灼热沉重,喉头像堵了一团裹着细沙的火炭,摩擦得生疼。闭上的眼睑下,是一片剧烈燃烧、光怪陆离的混沌,各种扭曲的几何色块和尖锐的噪音在颅内碰撞、坍塌——老黄震耳欲聋的呵斥、教导主任油腻严厉的脸、石膏碎裂的巨响、车棚铁管冰冷的锈腥味、还有……那片刺穿眼球的深红色药水字迹……所有碎片在热浪里翻腾、撞击。
混沌中,身体某个角落传来冰冷、规律的压力感。有人用手指——很凉——按在他手腕皮肤上,稍作停留,挪开,又在不同的位置落下。压得有些用力。他在那片混沌的灼烧和窒息般的沙砾感里挣扎,本能地皱紧眉头,喉管深处挤出模糊的、沙哑的咕噜声,试图对抗这额外的侵扰。
那按着的手指顿了顿。压力消失了。
随即,冰凉湿润的触感猝不及防地覆上他滚烫的额头。
是水,沾湿了某种粗糙柔软的东西,一遍遍、缓慢而用力地擦过他的额头,眉毛,滚烫的颧骨,甚至是火烧火燎的眼皮。擦得很用力,像要刮掉一层滚烫的皮,留下一种奇异的、火辣辣之后的清凉钝感。
动作在靠近他汗湿滚烫的颈动脉处停住。
很短暂。
然后,一股微小的力量试图撬开他干燥得起皮、粘在一起的嘴唇。
程野猛地抗拒,牙齿条件反射地、死命地咬紧。干裂的嘴唇被这一扯,传来清晰的、撕裂的锐痛,一股淡淡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喉管里挤出更浑浊的呜咽,带着高烧病人特有的狂躁,身体本能地向后缩,想逃离这被侵入口腔的异物感。动作牵动了打点滴的手背,留置针尖锐地抗议了一下。
撬开嘴唇的尝试停了下来。
短暂的、紧绷的寂静。
只有他粗重、滚烫的呼吸声,以及远处仪器持续的“嘀嘀”。
片刻之后,那冰凉湿润的触感又回来了,再次贴上了他同样滚烫爆裂的嘴唇边缘。这一次没有试图强硬地侵入。只是缓慢地、极其坚定地、一遍遍,沿着他紧抿的、渗出血丝的唇线擦拭、按压。沾水的粗糙布面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耐心,反复浸润着那些干结的血块和翻起的死皮。冰凉的湿意终于顽固地渗入唇缝,缓解了那种被砂纸摩擦的灼痛。某种坚硬的东西——似乎是瓷杯坚硬的杯沿——极其小心地、试探地抵在了他被迫松弛了一点的唇缝间。
一股温热的、带着清甜微涩气息的液体,缓缓流入了口腔。很细很小的水流,小心翼翼地沿着他舌侧滑下,避开敏感得几乎要痉挛的咽喉深处。
温润的液体流过,一点点化开干涸的粘滞。程野贪婪地吞咽着。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砂砾感被这细小的水流暂时抚平了片刻。
那给他喂水的手,端得很稳。杯沿始终精确地停在那个位置。
几口水过后,似乎暂时得到了满足。他喉咙深处那挣扎抗拒的呜咽声,不知何时,变成了低微、含糊不清的呓语。破碎的音节从烧得红肿的唇间泄出:
“……糖……糖纸……” 声音模糊含混。
握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空气瞬间胶着。只有监护仪规律冰冷的“嘀嘀”声切割着这突然凝结的静默,以及程野混沌灼热的呼吸。
静默只持续了短短两秒。
那只喂水的手极稳地、没有丝毫多余动作地将杯子撤走,轻轻放回旁边的柜子上。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咔哒”。
另一只手伸了过来,落在了他露在被子外的左手上。那只手因为高烧而滚烫、虚弱无力,虚虚地搭在深蓝色被面上,手指无意识地蜷曲着。这只伸过来的手,指尖同样冰凉,带着残留的水汽,坚定地、不容抗拒地,一根、一根掰开他因高烧无力而松驰蜷缩的手指。
冰凉的手指触到他紧紧攥在手心的东西。
那东西很小,很薄。被汗水和高热的掌心濡湿浸透,边缘因为长时间的、无意识的紧握而发硬、卷翘,沾满了皮肤的潮气。
被掰开的掌心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程野在混沌中感到一丝空虚和凉意,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咕噜声,手指本能地想要重新蜷起来保护掌心的秘密。
但他的力气在持续的煎熬下早已耗尽。
那只冰凉的手,指尖带着一丝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轻轻捏住那小小物件湿润卷翘的边缘。
极其缓慢地,如同剥离一块粘着伤口的陈旧敷料,将那被捂得湿热、边缘扭曲变形的东西,从他虚脱无力的掌心中取了出来。
程野感到掌心一空。那份由高烧和虚弱守护着的唯一实质瞬间消失了,只留下冰冷的空气和被剥离的不适。巨大的不安像冰冷的蛇顺着脊椎盘旋而上,在烧灼的混沌中强行撕开一个裂缝。他猛地睁开眼!
眼前一片模糊的重影,被高温烧灼得布满血丝。走廊惨白的光线如同无数尖锐的针芒刺入视野。
视线在剧痛中仓惶地寻找聚焦点。
离得很近。
越过自己起伏的胸膛,越过搭在床沿那只被强行掰开、掌心朝上、暴露在冷空气里显得格外孱弱的手,他看到了病床边站着的那个轮廓。
是许瞳。
她逆着走廊射来的光源,身影的线条在白色光晕中显得有些锐利模糊。穿着一件极其普通的、洗得发旧宽松的黑色连帽衫,头发略显毛糙地扎成一个低低的发髻,几缕碎发从鬓角垂落。那张平日里总是覆盖着寒霜或锐利审视的脸,此刻融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清五官。
只有她的右手垂在身侧。
那只手抬起至胸腹前的高度,指尖正捏着那样东西——一块被浸润得半透明、布满深深皱褶、边缘卷曲变形的糖纸碎片。
粉红色的底色早已模糊,脏兮兮的石膏粉和汗渍灰黑混杂其上,几乎完全覆盖了原本甜腻的色彩。那个曾经的小猪轮廓,只剩下极其模糊的一点可笑的、扭曲的曲线,被这狼狈的污渍彻底淹没。在病房刺眼的光线下,这块污浊的粉红色碎片,像一个可笑又肮脏的伤疤,暴露在她微凉的手指和冰冷空气之间。
许瞳低着头,视线死死钉在指尖捏着的那个小小的、脏污的废墟上。
病房里一片死寂。
程野剧烈起伏的胸膛滞住了,烧灼的喉间再也挤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混沌的高热仿佛瞬间退潮,只留下赤白的、砂砾磨砺的清醒。汗水如同冰冷的蛇,从额角、鬓发间滚落,砸在深蓝色的被面上,晕开更深的圆圈。那赤裸裸的暴露感,比被当众扯下石膏臂更令他窒息。他想嘶吼,想用那只打着点滴的手臂把这令人羞耻的东西抢回来,或者直接砸进垃圾桶,但身体沉重得像焊死在床上,只能徒劳地瞪着眼,看着她指尖捏着的——那个他藏着、捂热、在混沌中唯一能抓住的、关于某种冰凉回忆的,微不足道的证明。
时间在这一刻被粘稠的、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冻结了。
许瞳维持着那个姿势,只有细微到极致的证据证明时间没有真的停止。她捏着糖纸碎片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僵硬泛白。细微的、几乎无法用视觉捕捉的颤抖,通过那小小的、被捏得微微内陷变形的粉红色塑料片,传递了出来。像是捏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又像捏着心脏裂开时剥落的碎片。
然后,程野在烧得模糊发烫的视野边缘瞥见了——
她的另一只手,那只垂在身侧的左手。没有像右手那样僵硬地用力,但垂落的指尖却不自觉地、神经质地反复蜷缩、伸展,再蜷缩。袖口露出的那一小截腕骨,下方那片淡淡的、边缘微微翻卷起皮的粉色,正是新换的创可贴痕迹。那片浅粉色的胶布随着她指尖的动作,在灯光下微微折出一道道冰冷的反光。
她的视线从糖纸上抬起了一瞬,极快极快。
程野的瞳仁猛烈收缩,试图在那片逆光的阴影里寻找她眼睛的轮廓。但他只捕捉到一点极其晦暗的光的折射,然后她头颈线条一个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向下沉落的动作。那视线迅速移开,仿佛被指尖那块污浊的粉色碎片灼伤,重新狠狠钉在那块碎片的中心。那个被汗水和石膏灰彻底淹没的、可笑的小猪轮廓,似乎成了这世上唯一值得注视的东西。
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只有角落里的心电监护仪还在麻木地、锲而不舍地“嘀—嘀—嘀—”尖叫。每一个“嘀”声都像一根冰针,刺进这死寂的、粘稠的空气中。
终于,她捏着糖纸碎片的手动了。
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僵硬迟缓的沉重,那只手转向床边矮柜的方向。
矮柜上,放着一叠待用的雪白纱布。
她的动作极慢。那只捏着糖纸的手悬停在那一团洁白之上,微微颤抖着,迟疑着。粉色的污浊碎片与下方一片毫无瑕疵的雪白形成了最惨烈的对比。短暂的凝固。
手腕突然一抖!
那块被汗水浸透、沾满污渍的粉色塑料片,在她指间剧烈地挣扎了一下,仿佛有了垂死的生命!细小的、透明的粘液在扭曲的塑料片表面拉出断裂的丝线。
终究没抓住。
那小小的、湿滑的、脏污的粉红色碎片,如同断了线的微小尘埃,从她指间无声地滑脱。
轻飘飘地,打着旋儿,掉在那一叠雪白纱布的正中央。
啪嗒。
极其细微的一声。轻得像蝴蝶折断翅膀。
粉红被彻底淹没在刺目的纯白里,只留下一个极其微小、污浊的、带着潮湿印痕的污点。糖纸的边缘卷曲着,露着模糊的小猪轮廓,像一个被抛弃在雪地里的、死去的玩偶。
许瞳猛地垂下了那只手。动作幅度微小,却又迅疾得如同受惊的鸟。那只手瞬间消失在宽大的黑色连帽衫袖口里,紧紧攥成了拳。整个臂膀的线条都绷紧得如同石头。
程野的视线被迫从那个落下的污点移开,带着被烫伤般的痛感,向上。
他看到许瞳的肩胛骨,在那件宽松的黑色连帽衫下,猛地向上抽动了一下。幅度很小。然后,极其细微地,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像一个被强大的无形电流击穿的人,从肩膀深处辐射出来的、无法控制的细微痉挛。
那细密的颤抖在惨白的灯光里传递着冰冷的频率。
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抽气声,极其短促地吸进去。不是叹息,是强忍着什么的、急促的断裂音。
就在这时——
程野的眼角余光,越过许瞳僵硬的肩头,穿过了病房门磨砂玻璃上方的透明观察窗。
走廊惨白的光晕被窗口切割成块状。
窗口正中央,映出了一个更巨大的、静止的轮廓反光——像某种深色的、庞大的监控摄像头球状的头部剪影。
冰凉的机械感,冰冷的圆形轮廓。
凝固的影像清晰地印在模糊起雾的磨砂玻璃上方。像一只悬浮在走廊惨白世界里的、巨大的、死寂的眼球。它毫无感情地、精准地俯瞰着屋内这无声的死局,记录着那堆雪白纱布中央的微小污点,记录着床上病人烧灼眼底的惊惶,记录着那个站在床边、浑身紧绷、细微颤抖的黑色身影。
许瞳终于抬起了头。一个极其缓慢,却带着千钧重量的动作。
她的脸转向了病床的方向。逆光之下,那双眼睛如同蒙尘的黑色玻璃珠。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急剧碎裂、崩塌。眼眶被一种强横的力量逼得微微发红、僵硬,甚至能看到眼白上迅速蔓延开的细密血丝。某种滚烫的、沉重的液体,在那片蒙尘的黑色玻璃珠后面疯狂汇聚、翻滚、涌到了最边缘,下一秒就要决堤而出!
她的嘴唇死死抿成一条苍白而僵硬的直线,嘴角向下绷紧到极限,如同两张被强行缝合在一起的皮肉。脸颊肌肉在细微抽搐,像在抵抗一场从体内崩坏的风暴。
所有翻腾、决堤的汹涌,被一股难以想象的、绝对强悍的意志力硬生生堵死在脆弱的眼眶边缘。
没有一丝溢出的可能。
那颗巨大的水滴,如同被凝固了万年时光,沉重地、绝望地悬在烧红的眼眶边缘。
走廊的灯光像冰冷的刀片,切割着她过于僵硬的侧脸线条。窗外沉沉的夜色将磨砂玻璃外的世界涂抹成一整块深不见底的黑洞。只有病房角落里的心电监护仪,还在规律地“嘀、嘀、嘀”尖叫,声音敲打在凝滞的空气中,一下,又一下。仿佛在读取一个不断崩毁、却无法被计数的数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