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本子里夹着的玉契佩还带着温润的触感,“玉光显影,旧照补圆” 那行字旁,林晓桐的小像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院子里的凤凰树已经缀满了花苞,红得像簇小火苗,母亲正把浸好的糯米倒进陶盆,粽叶的清香混着草木灰水的味道飘满整个天井:“明天就是端午,得赶在午时前把碱水粽包好。”
院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阳的叔叔陈叔领着两个渔民模样的汉子走进来,裤脚还沾着韩江的水汽。“小生,可算找着你了!” 陈叔抹了把额头的汗,手里攥着串用红绳系着的贝壳,“渔民们合计着明天在韩江办祈福仪式,想请你带着关公瓷像去主持,求关圣帝君保佑出海平安。”
旁边戴斗笠的老渔民赶紧补充,声音带着海风的沙哑:“去年汛期韩江出了好几次险情,好几艘渔船差点翻了。听闻你在汕头港用关公瓷像镇住了邪气,我们都盼着能借帝君的威灵护佑江航。” 他从布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风干的墨鱼干,“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父亲从供桌取下关公瓷像,用红绸仔细擦拭着:“这瓷像是开元寺高僧开过光的,上次镇脉后更添灵韵。端午午时阳气最盛,正是祈福的好时辰。” 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本《道门科范》,“按正统科仪来,斋戒沐浴、备齐五果三牲、焚香焚表,一步都不能错。” 李道长恰好推门进来,手里举着张黄表纸:“我刚写好祈福疏文,把渔民们的姓名船号都写上,更显诚心。”
当晚我特意用艾草煮水沐浴,换上母亲洗得发白的粗布汉服。瓷像被摆在供案中央,旁边整齐码放着父亲准备的法器:桃木剑、铜铃、净水碗,还有三炷掺了沉香的线香。母亲把包好的碱水粽装了满满一篮:“明天带给渔民们当供品,潮汕端午的粽子,得有这个才像样。”
天刚蒙蒙亮,陈阳就骑着摩托车来接我。车斗里垫着稻草,关公瓷像稳稳地放在上面,红绸在晨风中飘拂。路过韩江大桥时,远处江面已经热闹起来 —— 十几艘龙舟正停在岸边,红龙鳞甲鲜红如榴花,青龙色泽碧绿似翡翠,最显眼的是艘黄龙船,龙首缀着鎏金饰物,在晨光里闪着亮芒。
“快看!渔民们在搭祈福台!” 陈阳指着江滩喊道。只见广济桥下游的空地上,渔民们正用杉木搭起丈高的高台,台面上铺着黄色桌布,按五行方位摆好了供品:东边的杨梅、西边的枇杷、南边的荔枝、北边的龙眼,正中央是个巨大的碱水粽,用红绳捆着,像座小小的粽子山。几个妇女正往台柱上贴对联,“关圣显灵护江航,渔舟破浪归满仓” 的字迹苍劲有力。
陈叔迎上来,手里拿着串鞭炮:“等午时一到就鸣炮开场。昨晚特意去祠堂请了龙头,等祈福结束就举行龙舟下水仪式。” 他引我们走到高台旁,老渔民们已经围了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香烛,眼神里满是期待。我把关公瓷像安放在高台正中的神龛里,瓷像的青龙偃月刀正对着滔滔江水,仿佛随时准备斩断风浪。
李道长突然从人群里走出来,手里举着个铜盆:“先行净手礼,心净则神明鉴。” 盆里盛着掺了石榴花的净水,渔民们依次洗手,水珠落在江滩上,激起细小的尘埃。陈阳悄悄凑过来:“太爷爷说过,端午的石榴花能驱邪,用它的水净手,是怕凡俗浊气扰了神明。”
正午的日头升到头顶,江面上的龙舟突然齐齐敲响了鼓声,咚咚声震得水面泛起涟漪。陈叔点燃鞭炮,噼啪声中,我拿起三支线香,举至眉心行稽首礼,按照《道门科范》的仪轨,对着瓷像三礼九叩。膝盖触到微凉的木板,鼻尖萦绕着香烛与江水的混合气息,突然想起父亲说的 “以我之诚感通天地”,掌心的香灰烫得我更加凝神。
“该诵祈福咒了。” 李道长在一旁轻声提醒。我定了定神,展开黄表疏文,朗声念道:“关圣帝君,威灵赫奕。青龙偃月,镇我江堤。风平浪静,波息涛低。渔舟所至,鳞甲满舱。福佑斯民,岁岁安康。” 咒音刚落,手里的疏文突然无风自动,化作一道青烟升腾而起,恰好被江风吹向瓷像。
就在这时,江面上突然泛起细碎的金光,从瓷像正对的水域开始,像撒了把碎金子,慢慢扩散到整个江面。渔民们先是屏住呼吸,紧接着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显灵了!关圣帝君显灵了!” 有人激动得跪倒在地,对着瓷像连连磕头,额头沾了江滩的泥沙也不在意。
陈阳拽了拽我的袖子,声音里满是惊奇:“你看那艘黄龙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黄龙船的龙首上,金光凝成的光斑恰好落在 “偃月刀” 形的装饰上,像是关公的兵器在江面显影。旁边的老渔民抹着眼泪:“光绪年间我爷爷见过一次这样的金光,那年整年都没刮过台风。”
祈福仪式结束后,渔民们抬着龙头往江边走去,开始龙舟下水的 “请龙” 仪式。一位穿长衫的长者用石榴花水遍洒龙身,然后在龙首挂上 “五土钱” 和龙灯,精灵活泼的男童坐在龙首旁,边吹哨子边摇扇子,正是潮汕龙舟特有的 “倚龙奎” 景致。看着龙舟劈波斩浪而去,鼓点与号子声震彻江面,我突然明白李道长说的 “天人交感”—— 所谓神明显灵,或许正是人心的虔诚与自然的馈赠相互呼应。
傍晚帮渔民们收拾供品时,江面上陆续传回好消息:张阿伯的船捕到了两网石斑鱼,李大叔的船拖上来半舱对虾,最厉害的是陈叔的船,竟捞到了一条罕见的黄唇鱼,卖了个好价钱。“这都是关圣帝君保佑!” 陈叔提着一串活蹦乱跳的虾子送过来,“今晚到我家吃海鲜宴,让你婶子做清蒸石斑!”
饭桌上,老渔民们轮流给关公瓷像敬酒,黄酒洒在江滩上,泛起淡淡的酒香。陈叔说:“以后每年端午都请你过来主持祈福,你就是咱们韩江的‘祈福使者’。” 我看着瓷像上流转的微光,突然想起汕头港的那个夜晚,关公虚影挥刀斩邪的模样 —— 原来这位神明的守护,既有刀光剑影的凌厉,也有春风化雨的温柔。
临走时,渔民们凑钱打了块木牌,上面刻着 “关圣护江” 四个大字,非要让我挂在瓷像旁边。月光洒在韩江面上,像铺了层银霜,龙舟已经靠岸,龙灯在夜色里闪着暖光。陈阳哼着潮汕民谣:“五月节扒龙船,溪中锣鼓闹纷纷”,脚步踩在江滩的碎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回到家时,母亲还在等我,桌上留着温好的碱水粽。我把木牌摆在供桌旁,关公瓷像的光与灯光交融在一起,暖融融的。父亲翻着《民俗通志》,指着其中一页说:“雍正年间南澳岛就有关帝庙,渔民们都去那里调解纠纷,关帝是他们心中的正义标尺。” 李道长抿了口凤凰单丛:“今日的金光,是人心的虔诚引动了天地正气,这才是祈福的真谛。”
夜里,我在牛皮本子上写下:“粽香绕案,金光护江,关帝显灵,渔舟满仓”,旁边画了艘小小的黄龙船,船头挂着龙灯。窗外的凤凰花不知何时开了,花瓣落在窗台上,像撒了把红碎玉。我摸着关公瓷像的底座,那里还留着韩江的水汽 —— 原来守护从来不是单向的给予,渔民们的虔诚滋养了信仰,而信仰又化作勇气,支撑着他们与江河为伴。
后来每年端午,我都会带着关公瓷像去韩江。渔民们会提前搭好祈福台,供桌上的五果一年比一年丰盛,龙舟的数量也从十几艘变成了三十多艘,甚至有了女子组成的 “赛凤舟”,成为江面上一道靓丽的风景。我会按照道教科仪,焚香焚表,念诵祈福咒,而江面上的金光,总会准时泛起,像是一场约定。
有一年端午,陈阳带着他的小侄子来看祈福。小家伙指着江面上的金光问:“叔叔,那是什么呀?” 陈阳抱起他,指着关公瓷像说:“是关爷爷在保佑渔民伯伯呀。” 我看着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孩子,突然想起十年前的林晓桐 —— 有些守护会化作残影,有些守护会变成传统,它们都在时光里,以各自的方式温暖着人间。
仪式结束后,年轻的渔民们总会围过来,听我讲汕头港的故事,讲关公虚影显圣的模样。他们会摸着 “关圣护江” 的木牌,眼里满是憧憬:“等我们老了,也要给孩子们讲这个故事。” 我知道,关公的守护、渔民的虔诚,还有这韩江的端午祈福,都会像凤凰花一样,一年年开得热烈,一代代传承下去。
牛皮本子里的字迹已经攒了厚厚一叠,从血祭阵到毕业册,从玉契佩到关公瓷像,每一页都记着守护的故事。而韩江的端午,成了最温暖的一页 —— 这里有龙舟的鼓点,有粽子的清香,有渔民的欢笑,还有关公瓷像上永远不散的微光,在每一个五月初五,照亮这片奔腾的江水,也照亮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