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潮州小学的木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小生蹲在老井边,看着井水清亮得能映出榕树的影子,可胸口的契佩仍像揣着块温玉,隐隐发烫 —— 昨晚那些虚影消散时,他分明看见穿灰布军服的身影频频回头,眼里的不甘比月光更凉。
“小生!” 阿明提着铁皮桶跑过来,桶沿还沾着晨露,“今天的水甜得很,你要不要尝尝?” 他刚要舀水,小生突然按住桶绳,指尖划过水面,涟漪里竟晃过半张模糊的人脸,转瞬即逝。
昨晚的事像根细刺扎在心里。小生想起新转来的陈阳,那孩子总说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上周课间,陈阳对着教室后墙发呆,指尖划过斑驳的墙皮:“里面有个阿姨在哭,说头好疼。” 后来问了校工才知道,十年前那面墙塌过,压死了正在打扫的校工阿婶。
操场角落的凤凰木下,陈阳正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指尖蘸着唾沫画圈。“你能听见井底那些人的话吗?” 小生在他身边蹲下,罗盘悄悄揣在兜里,指针还在微微颤动。
陈阳抬头,眼里蒙着层雾似的水汽,声音轻得像羽毛:“他们一直在说‘家在东边’,还说有个‘带红印的本子’,找不到就走不了。” 他抓起一把碎土,“有个穿蓝布衫的阿姨最急,说那本子能让孩子知道爹没忘他。”
两人刚要往老井走,就见李道长背着布包匆匆赶来,布包里的粗麻绳露了半截:“我这晨练时总听见井里有动静,想来是还有执念没了。” 他把麻绳扔在井台上,一端牢牢拴在小生腰上,打了个潮汕船工常用的 “千斤结”,“我在井口守着,陈阳拽绳子,遇危险就扯三下。”
小生握紧桃木匕首,刀身上的鸡血印泛着淡红。井壁湿滑得能攥出水,青苔在指尖滑溜溜的,每隔几步就有个凹陷的脚窝,该是几十年前逃难的人踩出来的。爬到一半,指尖突然摸到块松动的青砖,轻轻一抠,砖缝里掉出半片粗麻布,和阿明桶里的碎布一模一样。
“还有三丈!” 陈阳的声音从井口飘下来,带着回音。小生脚突然踩空,整个人往下坠了半尺,幸亏腰间的麻绳绷得紧。他稳住身形,低头看向井底 —— 淤泥泛着青黑色,上面浮着层薄薄的水,月光透过井口洒下来,在淤泥上投下圈银辉。
脚刚沾到淤泥,就陷下去半寸,软乎乎的像踩在烂棉花上。小生弯腰摸索,指尖划过铁锈、碎瓷片,突然触到个硬东西,带着冰凉的金属质感。他屏住呼吸往外扒拉,淤泥里渐渐露出个头盔的轮廓,日军军盔的形状,表面锈得发乌,盔檐还卡着半张泛黄的照片。
“摸到东西了!” 小生喊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头盔抱在怀里。照片被水浸得发脆,边角卷着,上面有个穿军装的年轻人,眉眼透着潮汕人的清秀,旁边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怀里抱着个襁褓中的孩子,照片右下角沾着块暗红色的印记,摸上去还带着隐约的黏性 —— 是干透的血。
“他们要找这张照片的家人!” 陈阳的声音突然发颤,带着哭腔,“那个阿姨说,照片是她男人的,民国二十八年被抓走当兵,孩子还在东边的村子等爹回家……”
小生刚想把头盔递上去,井底的水突然 “咕嘟” 冒泡,原本只没过脚踝的水瞬间暴涨,冰凉的水顺着裤腿往上爬,转眼就到了膝盖。耳边全是 “还我照片”“找不着家了” 的嘶吼,无数只冰凉的手往他怀里抢头盔,桃木匕首的鸡血印突然发烫,在水里映出红光。
“镇!” 小生摸出怀里的镇煞符,往水里一扔。符纸 “滋啦” 冒起白烟,像条小蛇在水里游窜,水势猛地一缓。他抓紧麻绳往上爬,淤泥顺着裤腿往下掉,爬到井口时,手心全是汗,契佩烫得几乎要贴在皮肤上。
李道长接过头盔,从布包里掏出粗海盐,抓了一把撒在盔面上,铁锈遇盐 “滋滋” 响,渐渐露出里面刻着的字 —— 是个模糊的 “洪” 字,刻得歪歪扭扭,该是匆忙间刻下的。“民国三十年日军败退时,抓了不少潮汕青年当炮灰,这该是本地人。”
陈阳突然抱着头蹲在地上,眼泪直流,手指抠着青石板:“那个男人说‘红砂村’,韩江东岸的红砂村!本子是‘番批’,红印是汕头批局的章,他说最后一封批信还没寄出去……”
“红砂村!” 李道长眼睛一亮,“那是抗日志士洪之政的故里,当年战乱时村民躲进凤凰山,很多人的亲人都被抓了壮丁。” 他把头盔放进布包,“快去找,迟了怕残魂失了神智。”
三人沿着韩江大堤往东边走,江水泛着粼粼的波光,岸边的芦苇长得比人高。红砂村藏在山坳里,村口的老榕树要三个人才能合抱,树底下坐着个拄拐杖的阿婆,正用针线缝着件小衣裳。
“阿婆,您认识照片上的人吗?” 小生把照片递过去。阿婆眯着眼接过,刚看了一眼,手突然一抖,照片飘落在地。她捂住嘴,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这是阿忠…… 我的阿忠啊……”
阿婆的家在村尾,一间矮矮的土坯房,屋里摆着张旧木桌,上面放着个铁皮盒。她颤巍巍地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一沓侨批,用红绳捆着,最上面的信封已经泛黄,右上角盖着个鲜红的印章 ——“汕头批局”,正是陈阳说的 “带红印的本子”。
“民国二十八年秋,阿忠在田里割稻,被日军抓走了。” 阿婆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字迹清秀,“这是他寄来的最后一封批信,民国三十年六月写的,说等战事歇了,就回来吃我煮的红糖粥,还说要给孩子摘韩江的荷叶包红糖糕……”
信纸上的字迹被泪水泡得发皱,末尾的落款日期停在民国三十年六月十二日,正是日军败退潮州的前三天。阿婆抹了把眼泪,从盒子底下翻出个银锁片,和小生昨晚捡到的那个很像,上面刻着 “洪氏忠儿”:“这是他小时候戴的,我一直留着。”
李道长从布包里拿出两块月牙型的木片,是潮汕人 “掷筊问神” 用的:“阿婆,我们问问阿忠,是不是要把批信和照片给他送去。” 他把木片往地上一扔,两块木片都正面朝上 —— 是 “胜杯”,代表神灵应允。
当晚子时,月光又洒在老井台上。李道长在井边摆了个火盆,把阿婆找出来的侨批一张张放进盆里,火光映着批信上的字迹,“妻亲收,儿安好否”“家中红糖还够吗” 的字样在火光中渐渐化去。
小生把照片贴在井壁,用朱砂在照片周围画了个圈,能让残魂更清楚地看见。陈阳捧着一碗掺了红糖的糯米粥,是祖婶特意煮的,甜香飘得很远。他一勺勺倒进井里,声音轻轻的:“阿忠叔,阿婆和阿弟等了你三十年,阿弟现在也有了孩子,会喊爷爷了……”
井水泛起细碎的涟漪,照片上的血印慢慢淡去,像被水冲刷过。小生胸口的契佩渐渐降温,最后恢复了常温。突然,井里飘出片新鲜的荷叶,慢慢落在火盆边,上面还沾着颗晶莹的露珠。
李道长捡起荷叶,笑着说:“这是谢礼,残魂放下执念了。” 他把阿忠的银锁片和昨晚捡到的那个放在一起,“明天埋进祠堂供桌下,也算让他们认了亲。”
回到家时,天已经快亮了。小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伸手摸向枕头下,竟摸到片干荷叶,和前一天阿明桶里的一模一样。他想起阿婆说的,阿忠最爱摘韩江的荷叶包红糖糕,每次去镇上赶集,都会给她带一块。
窗外传来韩江的潮水声,“哗啦哗啦” 的,像无数人在轻轻叹气。小生把荷叶放在鼻尖闻了闻,还带着淡淡的糯米香。他突然明白,那些残魂要的从不是复仇,只是想让家人知道 —— 他们在战火里颠沛流离,却从未忘记回家的路,从未忘记家里等着的人。
第二天清晨,陈阳跑来告诉小生,老井边的凤凰木开了花,红彤彤的像一团火。两人跑去看时,井台上放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装着半块红糖糕,用荷叶包着,还带着淡淡的香气。风一吹,荷叶轻轻晃动,像在点头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