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嫣的手刚碰到镜面,一张卡片就从头顶飘落。她接住它,翻过来看日期,是2008年6月9日。纸张发黄,边角卷曲,背面字迹熟悉得让她手指发僵。 叶哲站在她身后,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给我看看。” 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卡片递过去。他接过来,目光扫过第一行就停住了。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第二遍才念出来,三个字,轻得像风吹过纸页:“勿忘我。” 黄嫣转过身,正对着他。镜子里无数个他们同时转身,无数双眼睛同时望向彼此。她看见他眼眶发红,也看见自己脸上有水痕滑下来。不是一滴,是接连不断的几道,在脸颊上留下湿痕。 “你写的。”他说。 “嗯。”她点头,“没寄出去。” “为什么?” “怕你不收。”她说,“也怕你收了,不知道怎么回。” 他捏着卡片,指节发白。“那天晚上我在楼下站到很晚,你知道吗?” “知道。”她说,“我妈说你来过,我没敢开门。” “蛋糕呢?”他问,“你买的蛋糕,后来去哪了?” “分给值日生了。”她说,“你说过讨厌奶油。” 他低头看着卡片,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没说过。那是别人乱讲的,我听见了也没解释。” 黄嫣没接话。她伸手碰了碰最近的一面镜子,指尖冰凉。镜中的自己也抬手,动作完全同步。她忽然觉得这房间像个牢笼,四面都是过去的影子,逃不掉,躲不开。 “罗薇改过这张纸。”叶哲突然说。 黄嫣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笔迹。”他说,“最后一句,‘我会一直在’,不是你的字。你写‘在’字最后一笔习惯往上挑,这个没有。” 她接过卡片仔细看,确实如此。那句话的笔画平稳,收尾干净利落,不像她的风格。她想起罗薇写字的样子,总是又快又准,从不拖泥带水。 “她为什么要改?”黄嫣问。 “也许想让我们好过一点。”叶哲说,“也许觉得我们太笨,需要有人推一把。” 黄嫣把卡片折好,放进外套口袋。她往前走了一步,离他更近。镜子里的人也靠拢,肩膀几乎贴在一起。她抬起手,轻轻搭在他手臂上。他没躲,也没动,只是低头看着她的手。 “这次我不躲了。”她说。 他抬起头,眼神里有些东西在晃动。“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会再等你先开口。”她说,“也不会再猜你想什么。你要不要听我说话,要不要看我,都随你。但我不会藏了。”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她直接上前一步,伸手抱住他。动作干脆,没有犹豫。他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手臂环住她的背。两人站在镜子中央,被无数个相拥的影子包围。 陈叔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隔着铁门闷闷的:“天快亮了,你们该上来了。” 黄嫣没松手,脸贴在他胸口,听见他的心跳声。节奏有点乱,但很清晰。叶哲低头,下巴轻轻抵着她头顶,呼吸放得很轻。 “听见了吗?”她问。 “什么?” “心跳。”她说,“比刚才快。” 他嗯了一声,没多说。手臂收紧了些,把她往怀里带了带。两人就这么站着,谁也没动。镜子里的画面静止不动,像被按了暂停键。 过了会儿,黄嫣退开半步,抬头看他。“上去吧。” “现在?” “嗯。”她说,“看完剩下的。” 他点头,牵起她的手。两人并肩往出口走,镜子里的身影也跟着移动,脚步一致,动作同步。阶梯不长,几步就到顶。铁门推开时,晨光从走廊尽头照进来,斜斜地铺在地上。 陈叔站在花房门口,手里拿着喷壶,看见他们出来,笑着问:“找到什么宝贝了?” 黄嫣摇头。“没什么,几张旧纸。” “旧纸也好。”陈叔说,“有些东西,放久了才有味道。” 叶哲没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黄嫣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没挣开,也没回头。两人继续往前走,穿过教学楼后门,绕到前院。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风掠过树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去观测台?”叶哲问。 “嗯。”她说,“看星星。” “现在是白天。” “那就等晚上。”她说,“反正也不差这几个小时。” 他笑了笑,没反驳。两人走到校门口,保安亭的老张探出头打招呼:“这么早?吃早饭没?” “没呢。”黄嫣说,“正打算去。” 老张递出两个包子:“林老师早上送来的,说是给你们留的。” 黄嫣接过来,道了谢。叶哲站在旁边,没伸手,等她分给他一个才接住。两人站在路边,一边吃一边看街对面的小店开门。豆浆锅冒着热气,油条在油锅里翻滚,香味飘过来,混着清晨的凉意。 “你还记得复读那会儿,每天早上吃什么吗?”黄嫣问。 “食堂的粥和咸菜。”他说,“偶尔加个鸡蛋。” “我总买包子。”她说,“因为能边走边吃,省时间。” 他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嚼了几下才说:“我知道。你每次都从西门进,路过早餐摊,买两个肉包,一个自己吃,一个……” 他顿住,没说完。黄嫣替他说完:“一个放你桌上。” 他点头,咽下嘴里的食物。“我没吃。” “我知道。”她说,“你给了隔壁桌的男生,他胃不好,不能吃凉的。” 叶哲停下脚步,转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她说,“那天我回来拿作业,从后门进教室,正好撞见。” 他愣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她说,“你做得对。他确实需要,我放那儿也不是非要你吃。” 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吃完剩下的包子。两人走到公交站,车还没来。黄嫣靠在站牌边,低头看手机。叶哲站在她旁边,目光落在她发顶,没移开。 “晚上几点去观测台?”他问。 “七点。”她说,“天黑透了再去。” “好。”他点头,“我去买点吃的,上次你说饿。” “不用。”她说,“我带了饼干。” “还是买吧。”他说,“你上次说饼干太干。” 她抬头看他,嘴角微微扬起。“你还记得?” “记得。”他说,“你说的时候,我正在抄物理公式,没抬头,但听见了。” 公交车缓缓驶来,车门打开。黄嫣迈步上车,叶哲跟在后面。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谁也没说话。窗外景色流动,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司机按下报站器,机械女声响起:“下一站,福和中学。” 黄嫣转头看叶哲。“下车?” “不下。”他说,“坐到终点,再走回来。” 她笑了,靠在他肩上。“好。” 车继续向前,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开门,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没人注意这对依偎着的年轻人,也没人知道他们刚刚在镜子里哭过,抱过,把十年没说的话补了大半。 只有蒲公英种子还在风里飘,从花房的玻璃顶棚缝隙钻出去,落向远处的江面。没人看见它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它会不会生根。但至少此刻,它还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