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珠顺着叶哲的指缝滴落,在光洁的瓷砖上晕开刺眼的红点。护士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呼叫器上。叶哲的视线却像被焊死在黄嫣脸上,她眼中那片被骤然撕裂的恐慌和深不见底的疲惫,让他喉咙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 “先生,请你立刻离开!”护士再次警告,身体完全挡在病床前。 叶哲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艰难地从黄嫣脸上移开,掠过护士紧绷的肩膀,落回自己那只流血的手。他下意识地松开紧攥的拳头,那个印着致命批号的空药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护士脚边。护士皱眉瞥了一眼,又迅速抬头警惕地盯着他。 叶哲没再看任何人,他慢慢转过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门口。身后传来黄嫣压抑的、急促的喘息,还有布料被死死揪紧的摩擦声。他没有回头。病房的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声响。 走廊的消毒水味猛地灌入鼻腔。叶哲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抬起那只流血的手。掌心被戒指断口划开的伤口不深,但边缘泛白,血还在缓慢地渗出。疼痛是清晰的,却远比不上心脏被无形铁箍勒紧的窒息感。他摊开另一只手掌,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指腹残留着药盒硬纸板的触感。 那个批号。Y.Z.那道刻痕。十年前那个暴雨的深夜。抱着湿透蒲公英冲进医务室的少女。滑出口袋的白色药瓶…… 混乱的碎片在他脑子里疯狂冲撞,试图拼凑出一个他从未看清的画面。那个雨夜,他高烧昏沉,缩在角落的椅子里,只模糊看到一个穿着湿透校服的纤细身影冲进来,怀里护着什么,急切地向校医求助。他记得雨水从她发梢滴落的声音,记得她苍白的侧脸,记得那件白大褂口袋鼓鼓囊囊,一个白色药瓶的标签滑出来半截……他当时以为是罗薇。他一直以为是罗薇为了她那些宝贝蒲公英冲进了雨里。可为什么……为什么黄嫣锁骨下会有那两个字?为什么十年后她吃的止痛药,会和那个雨夜医务室里的药瓶是同一个批号? “先生,你的手需要处理一下。”一个路过的护士看到他手上的血,停下脚步提醒道。 叶哲像没听见。他猛地直起身,几步冲到病房门口那扇小小的观察窗前。透过玻璃,他看到里面的情景。 护士正弯腰在病床边说着什么,大概是在安抚。病床上,黄嫣用被子死死蒙住了头,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只有肩膀在剧烈地、无声地起伏着,像被狂风撕扯的脆弱枝桠。被子边缘露出一缕汗湿的黑发。 护士直起身,无奈地摇摇头,转身朝门口走来。就在护士拉开房门,即将走出来的瞬间,叶哲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微小的闪光。 黄嫣因为蜷缩而露出的左手,无力地搭在床边。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样式简洁的银戒。晨光恰好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戒指光滑的表面上,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光。戒指内侧,似乎刻着细小的字母。 叶哲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几乎要贴到玻璃上。那行刻字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但他还是看清了—— **to the boy who never looked up.** (致那个从不抬头的男孩。)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带着尖锐的嘲讽和迟来了十年的痛楚,狠狠刺入他的眼底。 那个“boy”是谁? 十年前,福和中学复读班,那个总是低着头,沉浸在书本和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一切,尤其是对身边那个总是沉默陪伴的同桌视而不见的男孩……是谁? 是他。 叶哲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狠狠一拧。巨大的眩晕感袭来,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护士走出来,看到他还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地盯着病房门,手上还在流血,不由得又皱紧了眉:“先生,你……” 叶哲像是被她的声音惊醒,猛地看向她,眼神里是护士从未见过的、近乎破碎的东西。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是下意识地抬手指了指病房里面,又指了指自己的头。 护士以为他还在担心黄嫣的情绪,语气缓和了些:“黄小姐情绪很不稳定,需要绝对的安静。她刚才……可能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应激反应很强烈。止痛药的药效也过了,疼痛加上情绪刺激……唉。”护士叹了口气,“她这种情况,最忌讳的就是刺激。先生,你还是先去处理一下手吧,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护士说完,摇摇头,推着护理车离开了。 走廊里只剩下叶哲一个人。死寂包裹着他,只有他自己沉重而混乱的呼吸声。他靠着墙,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目光失焦地落在前方不远处,那个被他掉在地上的止痛药空盒上。 药盒侧面的生产批号,那串黑色的数字和字母,此刻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视网膜上。 十年。 十年里,他困在对罗薇那场盛大却无望的暗恋里,困在对自身出路的迷茫和自卑里,像只作茧自缚的蚕。他以为那个雨夜冲进来的人是罗薇,他以为那些沉默的陪伴只是同病相怜的友谊,他以为毕业夜那句轻飘飘的“勿忘我”只是寻常的告别。 他从未真正抬起头,看看身边那个同样沉默、同样在泥泞中挣扎,却始终用最笨拙的方式试图靠近他、温暖他的人。 直到此刻。直到这串冰冷的批号,这道隐秘的刻痕,这行刻在戒指内侧、迟来了十年的控诉,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将他精心构筑的、困住自己也困住他人的茧房,连同那些自欺欺人的记忆,一起狠狠剖开。 那个暴雨夜,冲进医务室,浑身湿透,怀里紧护着几株快要被打散的蒲公英,向校医急切求助的少女……不是罗薇。 是黄嫣。 她护着的蒲公英,是为谁移栽的?她口袋里那个止痛药瓶,是给谁拿的?她锁骨下的刻痕,是在什么时候、怀着怎样的心情刻下的?那句毕业夜的“勿忘我”,又耗尽了她多少勇气? 而他,做了什么?他沉浸在失去罗薇的痛苦里,他因为家庭的压力而焦头烂额,他对黄嫣笨拙的试探视而不见,甚至可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了她最深的失望和伤害?那个雨夜,他仓惶逃离时,背后那声绝望的呼喊……是她的吗? 巨大的愧疚和迟来的钝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叶哲猛地将脸埋进那只流血的手掌里,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温热的液体混着掌心的血,浸湿了他的指缝。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和人声。叶哲猛地抬起头,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脸,撑着墙壁站起来。他不能留在这里。他需要冷静,更需要一个答案。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病房门,门内的人依旧用被子蒙着头,无声地承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痛苦。然后,他的目光落回地面那个小小的药盒上。 叶哲走过去,蹲下身。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手指在触碰到药盒冰凉的硬纸板时,停顿了一下。晨光从高高的窗户落下来,照亮药盒侧面那串决定命运的黑色批号。 他慢慢地将药盒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手里。指腹擦过那串冰冷的数字,像是确认某种无法逃避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