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编年史”的完成,像一场庄重的仪式,将过去六十八天的风雨阳光都封存于岩壁之上,让江屿的内心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平静。然而,命运的戏剧性就在于,它总喜欢在人心稍定之时,投下新的变数。
这天下午,江屿正在他的“守望山”了望塔上,例行进行黄昏时分的观察。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云霞如同燃烧的锦缎铺满天际。他例行公事地扫视着海平面,目光掠过熟悉的、空无一物的蔚蓝,正准备下山准备晚餐时,极远的海天相接处,一个微小的、移动着的黑点,猛地攫住了他的视线!
不是飞鸟。飞鸟的移动轨迹不是这样。也不是云影。那黑点带着一种机械的、稳定的、持续向前推进的质感。
船?!
江屿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凝固,随即又以更狂暴的力度冲击着四肢百骸。他几乎是扑到了望塔边缘,双手死死抓住粗糙的岩石,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盯着那个黑点。
它很小,小到如同针尖,在辽阔的海面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它确实在移动,沿着一个大致平行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划过海平面。
希望,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炽热的岩浆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思绪!不是飘渺的烟,不是闪烁不定、遥不可及的灯光,而是一艘实实在在的、正在航行的船!
他几乎是本能地转身,手忙脚乱地开始生火,准备点燃狼烟!他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燧石碰撞了好几次才溅出火星,引燃干燥的树脂木柴。他疯狂地将大量潮湿的树叶和青草覆盖上去,一股粗壮的、翻滚的灰黑色烟柱再次腾空而起,比上一次更加浓烈,更加执着!
“看见!一定要看见啊!”他对着远方那个移动的黑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尽管他知道声音根本无法传达到那里。他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股升腾的烟柱之上。
他一边维持着狼烟,一边死死盯着那艘船。它似乎没有改变航向,依旧沿着原来的轨迹行驶。距离太远了,他无法判断船型,甚至无法确定它是否看到了这股在广阔天地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的烟柱。
时间在极度的紧张和期盼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狼烟消耗着他宝贵的储备柴火,但他毫不在意,此刻没有什么比引起那艘船注意更重要。
然而,命运再次展现了他惯有的残酷。那艘船,那个承载了他全部希望的黑点,在持续移动了大约半小时后,开始逐渐变小,变得模糊,最终,如同滴入大海的一滴墨水,彻底消失在了逐渐暗淡的海平线之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任何回应。
烟柱,依旧在孤独地升腾,仿佛在嘲笑着他的徒劳。
江屿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刚才爆发的狂喜和希望,瞬间被更深的失落和无力感所取代。那艘船的出现和消失,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它如此之近(至少比烟和灯光更具体),却又如此之远,远到仿佛只是海市蜃楼般的幻觉。
他缓缓坐倒在冰冷的岩石上,看着那堆仍在冒烟、却已失去意义的余烬,大口喘着气,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这一次的“远方的回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也更加残忍。它无比清晰地向他展示了文明世界的存在,也无比清晰地展示了横亘在他与那个世界之间的、令人绝望的距离。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洞穴,连晚餐都吃得索然无味。毛球似乎察觉到他极低的情绪,安静地趴在他脚边,没有像往常一样讨要食物。
那个一直被放在角落里的、装着信的绿色玻璃瓶,此刻在江屿眼中,变得无比刺眼。他走过去,拿起那个冰冷的瓶子,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瓶身。
之前,他犹豫,是因为对外部世界的未知,是因为对现有生活的不舍。但现在,那艘船的出现和消失,像在天平的一端,猛地加上了沉重的砝码。
继续留在这里,或许可以维持这种逐渐稳定、甚至带有某种“美学”和“哲学”的生活,但同时也意味着,他可能永远错过了回归文明社会的机会。那艘船证明了,航线是存在的,只是他无法触及。
而投放漂流瓶,虽然希望渺茫,如同将命运交给莫测的海流和运气,但至少,他做了点什么,他向那个世界主动发出了微弱的信号。这本身,就是一种抗争,一种对被困命运的不甘。
留下,是已知的、可控的(相对而言)、但可能永无尽头的孤岛生涯。
离开(尝试),是未知的、充满风险的、但蕴含着一线希望的渺茫机会。
这个抉择,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而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那艘远去的船,像一声来自故乡的、模糊却真切的呼唤,让他无法再心安理得地沉浸于自己构建的孤岛“田园牧歌”之中。
他拿着那个瓶子,在篝火旁坐了很久,很久。火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映照出他眼中深深的挣扎。
最终,他没有立刻做出决定。他将瓶子重新放回角落,但这一次,他没有再把它遗忘在那里。他知道,他必须认真思考,权衡所有的利弊,然后,做出一个在未来不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他拿出飞机蒙皮,刻下第六十九道痕迹。这一次,刻痕显得格外深刻,仿佛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在旁边,他画了一艘小小的船行驶在海平线上,了望塔上升起一股烟柱,但船和烟柱之间,没有任何连接。而在下方,他画了一个天平,一端是代表孤岛生活的洞穴和田园,另一端是那个绿色的漂流瓶,天平正在剧烈地摇晃着。
第六十九天,于了望塔亲眼目睹远方有船只经过,极力燃放狼烟示警未果。船只的出现与消失带来巨大希望与更深的失落,强烈冲击内心。促使一直悬而未决的“漂流瓶抉择”天平发生剧烈倾斜,回归文明的渴望与对未知风险的恐惧激烈交锋,面临生存以来最重大的战略抉择。
他收起金属片,感觉它前所未有的沉重。远方的回响已然传来,他不能再装作听不见。是安于现状,继续经营这片熟悉的土地,还是鼓起勇气,掷出那承载着微末希望的漂流瓶,去搏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将决定他孤岛生涯的最终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