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旧港的忧虑与幽灵船影
旧港宣慰司的官署内,海风穿过敞开的窗扉,带来咸湿的气息,却吹不散周忱眉宇间凝结的凝重。他面前摊开的,是过去半个月内汇集而来的、关于南洋东部海域异常事件的所有报告:七艘不同国籍、不同大小的船只失踪,生还者仅三人,且皆已疯癫或暴毙;两支“猎鲨”分队在巡逻至香料群岛以东时,回报说夜间海面偶现“诡异的磷光”和“非自然的水流扰动”;更有几个零星岛屿上的土着村落传来骇人听闻的消息——夜间有“无帆无桨的巨大黑影”靠近海岸,掳走青壮年后消失于深海,只留下沙滩上某种粘稠、散发腥气的“非鱼非兽”的残骸。
这些破碎、离奇、相互佐证却又难以尽信的信息,拼凑出一幅令人极度不安的图景。周忱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海图上新几内亚西海岸那片被标注为“试验场”的区域划过。锦衣卫密报中,“冰髓”那张苍白冷漠的脸和“活体实验”的要求,与这些海上诡事如同鬼魅般重叠在一起。
“绝非天灾,亦非寻常海盗。”周忱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厅堂内带着回响,“荷兰人纵有坚船利炮,也弄不出这等妖异。是那‘狮心’……是那个‘冰髓’!”
他召来最信赖的副将和几名精干的水师军官,以及锦衣卫派驻南洋的头目。
“不能再等了。”周忱斩钉截铁,“‘猎鲨’行动暂停袭扰荷兰商船主力航线。集中力量,组建一支特别侦查船队。”
他指向海图:“以此前失踪事件最频繁的这片三角海域——新几内亚西、香料群岛东、帝汶海北——为核心。船队由两艘‘飞隼’舰、四艘最快的小型桨帆船组成,不载重货,多备火油、火箭、强弩、渔网(他特意强调),以及……黑狗血、朱砂、桃木符(此乃水师传统驱邪之物,虽觉荒诞,此刻宁信其有)。挑选最胆大心细、熟悉那片水域的老水手和军官。”
他的命令明确而细致:“任务只有一个:查明那片海域到底有什么!若遇荷兰大舰队,避之。若遇‘鹰旗’快船,可战可走。但若遇……任何无法理解、非船非兽之物,”周忱停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如刀,“务必保持距离,详细记录其形貌、动静、速度、声响,能用千里镜画的就画下来,然后立即撤回,不得接战!我要的是情报,不是无谓的牺牲。”
“此外,”他看向锦衣卫头目,“动用我们在巴达维亚城内所有能动用的眼线,不惜代价,摸清那个‘冰髓’最近的活动规律,特别是他是否离开过城堡,以及城堡地窖或码头是否有异常物资进出。”
“末将(属下)遵命!”众人肃然领命,感受到总督话语中前所未有的严峻。
五日后,这支被周忱寄予厚望的特别侦查船队,在参将李沧(一位以沉稳果敢着称的老将)率领下,悄然驶离旧港,消失在南洋初升的朝阳里。旧港的日常依旧繁忙,码头上船舶进出,市集喧嚣,但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已悄然笼罩在知情人心中。周忱每日都会登上港口的了望塔,用千里镜久久凝望东方海天相接之处,等待着不知是吉是凶的消息。
二、 甘州的密报与河西的棋局
当南洋被诡异阴影笼罩时,河西走廊的甘州城,却因为一份来自西域的绝密情报,而充满了另一种肃杀与机遇并存的紧张气息。
黑得尔王子为求自保而吐出的名单与细节,经过锦衣卫的初步核实与补充,已整理成一份厚厚的卷宗,由六百里加急送到了坐镇甘州的凉国公蓝玉手中。与之同来的,还有皇帝朱雄英的密旨:授权蓝玉,可根据实际情况,对名单所涉之“商会”残党及与“狮心”有深度勾结者,“相机处置,务求根除”。
蓝玉仔细翻阅着卷宗,眼中凶光闪烁。名单不长,但涉及的人员却颇为关键:有潜伏在哈密、吐鲁番等地伪装成商贾的“商会”联络人和小额物资转运者;有亦力把里王庭中个别收了重贿、持续为“商会”传递消息的中层官吏;甚至还有一个身份特殊的——据黑得尔供述,是“狮心”很早以前就安插在河西走廊某处、身份极为隐秘的“沉睡者”,负责观察大明内部动向,并可能在关键时刻激活,执行特殊任务。此人只有代号“沙狐”,具体身份、样貌、职业一概不知,只知与敦煌一带的文物贩子或行脚僧人有间接联系。
“妈的,还真把爪子伸到老子眼皮底下来了!”蓝玉一巴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乱跳,“哈密、吐鲁番那几个杂碎,好办!老子派几队精骑,以查缉走私为名,直接抄了!亦力把里那几个官儿……有点麻烦,但让锦衣卫去‘提醒’一下他们的主子,或者制造点‘意外’,也不难。”
他的手指重重戳在“沙狐”那个代号上:“唯独这个王八蛋……藏在暗处,像个毒疮。不挖出来,寝食难安!”
他立刻召来亲信将领和随军的锦衣卫千户,一番密议后,定下策略:
对于哈密、吐鲁番等地的明面目标,由蓝玉派兵,联合当地亲明势力,以雷霆手段迅速铲除,缴获财物一部分充公,一部分用于赏赐和抚慰当地。
对于亦力把里王庭内的目标,则由锦衣卫通过秘密渠道,将名单“泄露”给黑得尔王子的对头(甚至可能就是汗王本人),借刀杀人,同时撇清大明干系,还能加剧王庭内部斗争。
至于“沙狐”,则成立一个由锦衣卫精锐和军中斥候混编的特别小组,秘密潜入敦煌及周边绿洲,从文物贩运、异常僧侣、近期出现的生面孔、以及黑市消息等渠道入手,进行撒网式排查。蓝玉下了死命令:“宁可错查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必要时,可用非常手段,但务必隐蔽,不得打草惊蛇。”
甘州城的军营和街市,表面上依旧如常,但暗地里,一张针对“狮心”残余势力的大网已经悄然张开。蓝玉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猎手,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猎物留下的痕迹,并追踪那最狡猾的狐狸。河西走廊,这个连接中原与西域的咽喉要道,在军事胜利之后,正进行着一场更加精细却也更加凶险的暗战。
三、 格物院的喧嚣与朝堂的寒流
南京紫金山下的“皇家格物院”,在取得“崇祯二年式”舰炮的突破后,并未有丝毫松懈,反而进入了更加紧张和……喧嚣的状态。
皇帝朱雄英的全力支持和殷切期望,如同一把双刃剑,既带来了无限资源和崇高地位,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和复杂的目光。徐光启几乎以院为家,带领着日益壮大的研究团队(现已超过三百人,包括匠人、学者、翻译乃至少数“皈化”的泰西匠人),同时推进着数个重大项目:舰炮的进一步轻量化与速射化改良;基于缴获图纸和实物,尝试仿制并改进泰西式的“燧发机括”(以期未来装备陆军);研究从“恶魔之喉”获得的那种性能优异的“特种钢材”的冶炼方法;甚至开始尝试论证一种结合福船稳定性与西式帆装效率的“大型快速战列舰”的概念设计。
院内日夜灯火不熄,锤锻声、争论声、演算声不绝于耳。成功与失败交替上演,狂喜与沮丧瞬息万变。这里充满了最纯粹的求知欲与报国热情,也弥漫着技术攻坚特有的焦灼与亢奋。
然而,高墙之外的朝堂,一股针对“格物院”及其所代表方向的“寒流”,正在悄然增强。
国库的持续“失血”是最直接的攻击点。尽管朱雄英动用了内帑并开始筹划“国债”,但反对者(以部分户部官员和清流言官为首)依然不断上疏,言辞愈发激烈。他们不再仅仅批评“靡费”,而是开始将“格物院”的开销与北疆的军费、河南的水患赈济、江南的赋税减免等“国计民生”要务对立起来,质问皇帝“为何重夷技而轻民生”、“为何穷兵黩武于万里之外,而视眼前百姓疾苦于不顾”?这些奏疏往往引经据典,数据详实(至少表面如此),极具煽动性。
更隐蔽的攻击,则指向“格物院”本身和徐光启等人。流言开始在一些官员圈子中传播:格物院网罗“奇技淫巧”之徒,聚众数百,日夜鼓捣“不祥之物”(指火药、钢材),恐非国家之福;徐光启私通泰西人(尽管是俘虏),所授之学“背离圣道”,恐有“以夷变夏”之险;院内管理混乱,银钱物料消耗无数,却账目不清,恐有贪墨之嫌……
这些攻击,并非空穴来风,它们巧妙地利用了朝臣对未知技术的本能排斥、对自身权力和话语权可能被削弱的恐惧、以及对徐光启等“非主流”官员晋升过速的嫉妒。虽然暂时无人敢在皇帝面前公然诋毁,但这些暗流已经足以在朝野制造出一种对“格物”事业的怀疑与抵触氛围。
一日朝会,一位素以耿直敢言闻名的都察院老御史,在议论别事时,突然话锋一转,慨叹道:“……老臣近日闻市井童谣,有云‘紫金山上锤声急,秦淮河畔炊烟稀’。虽俚语无稽,然亦足见民心或有不安。望陛下圣察,庶政之本,仍在安民足食,而非奇器争锋啊。”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一片寂静。许多官员垂下眼帘,掩饰神色。这话说得委婉,却重若千钧,直指皇帝政策可能导致的民心离析。
朱雄英端坐龙椅之上,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爱卿忧国忧民,朕心甚慰。然,北疆若无蓝玉铁骑,西域商路何存?南洋若无周忱水师,东南膏腴之地,恐已沦为泰西与妖邪之猎场!百姓炊烟,系于国家刀锋是否锋利!格物院所务,正是磨砺此刀锋!至于童谣……”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位御史,“朕自会命有司查察源头。若有人蓄意散布妖言,乱朕国策,无论其居何位、有何名,定严惩不贷!”
皇帝的态度依旧强硬,但殿中诸公都听得出,那平静语调下压抑的怒意与不容置疑的决心。寒流暂时被挡回,但所有人都知道,冰层之下,暗涌从未停歇。格物院的锤声越急,朝堂上的寒意似乎就越重。徐光启在一次深夜离开格物院回府时,甚至遭到了不明身份者的石块袭击(未击中,只砸坏了轿子)。此事被严密封锁,但已足够说明,对抗已从朝堂争论,蔓延到了更阴暗的角落。
四、 李沧的遭遇与“活体”的真相
特别侦查船队离开旧港的第十天,周忱终于在焦虑的等待中,接到了第一份来自李沧的加密急报。报告是通过接力快船送回,内容简短,却字字惊心:
“四月廿三,未时,于预定海域(标位略)偏东北约百里处,遭遇异常。目标非船,体长目测超三十丈,宽近十丈,形似巨梭,无桅无帆,通体覆盖暗绿近黑之非金非木甲壳,有黏液反光。行进无声,速度极快,于水下潜行,仅背脊偶尔出水,激起之浪异于常船。我队保持三里外追踪观察,其似有察觉,突然转向,朝我队冲来!速度激增,水面裂开如沟壑!”
“职令舰队散开,以‘飞隼’舰首炮试射一发,命中其背甲,然如中败革,弹丸滑落,甲壳似无损,仅留下焦痕。其受击后,速度不减反增,且其头部(暂定)突然探出数条巨大、布满吸盘与倒刺之触腕状物,挥击海面,激起巨浪!”
“职见不可力敌,急令各舰施放火油罐、火箭阻其视线,并以全部侧舷炮(仅‘飞隼’舰来得及)齐射一轮,趁其略有迟滞,全体转向,借助风向全速撤离。其追约半个时辰后,似乎放弃,缓缓下潜消失。”
“此物绝非人造舰船!其行动迅捷无声,甲壳坚韧异常,且有活物般触腕!疑似……‘冰髓’所造之怪物!我队‘靖波’号桨帆船因转向稍慢,被其触腕边缘扫中尾部,受损严重,勉强驶回,船员多有震伤、惊悸者。职已率队撤离至安全海域休整,待命。附图三张(模糊),为千里镜中所见其背脊与触腕出水瞬间之轮廓速写。”
随报告附上的,是三张用炭笔匆忙绘就的草图。线条粗陋,但勾勒出的形体——那流畅而怪异的轮廓,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如同放大千万倍的海怪触手般的结构——足以让任何看到的人头皮发麻。
周忱捏着报告和草图,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猜想被证实了,而且现实比猜想更加恐怖。那“冰髓”和“狮心”,竟然真的在制造这种超出常人理解范围的、介于生物与机械之间的怪物!
“这不是船……这是海妖……是邪术!”副将在一旁失声低呼。
周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立刻意识到几件事:第一,这怪物(暂称“海怪舰”)拥有惊人的水下速度和潜行能力,传统水面舰船难以追踪和对抗。第二,其外壳异常坚固,普通炮弹难以击穿。第三,它似乎具备某种程度的感知能力和攻击性器官(触腕)。第四,也是最重要的,李沧的遭遇证明,这种怪物已经离开“试验场”,开始在附近海域活动,其威胁已迫在眉睫!
他立刻下令:加派快船接应李沧船队回港,对所有目击船员进行隔离和详细询问(同时进行心理安抚);将李沧的报告、草图和自己加注的分析,以最高密级急送南京;旧港及所有“联防”港口进入最高戒备状态,加强夜间了望和近岸巡逻;通知所有在航的商船和“猎鲨”分队,避免靠近新几内亚以西海域,一旦发现任何异常,立即远避并报告。
同时,他再次召见锦衣卫南洋头目,几乎是咬着牙下令:“不计代价!我要知道巴达维亚那个地窖里,到底在干什么!还有,新几内亚那个‘试验场’,有没有办法靠近观察?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
南洋的天空,似乎一下子阴沉了许多。旧港的繁荣之下,潜藏着对未知深海怪物的巨大恐惧。周忱站在海图前,看着那片被标注为“异常海域”的三角区,感觉那里仿佛张开了一张无形的、择人而噬的巨口。而大明水师倚仗的“飞隼”舰和“崇祯二年式”火炮,在这前所未见的敌人面前,似乎第一次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暗礁已现,惊涛将至。帝国的年轻舵手和他的将领们,即将面对一场完全不同于以往任何经验的、来自深海的诡异挑战。而朝堂之上,关于“奇技淫巧”与“国本民生”的争论,也必将因为这份来自南洋的、带着海腥与恐惧的急报,掀起新的、更加激烈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