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手持金牌,与薛讷精骑以雷霆之势横扫江南。建州官矿被连根拔起,矿监及核心官员十三人被就地处决,家产抄没,亲族流放三千里。扬州、润州漕运衙门上百官员落马,江南官场血雨腥风。
张谏之被移入扬州大牢那日,狄仁杰亲往探视。
阴暗牢房内,狄仁杰望着这个他曾寄予厚望的学生,声音沉痛:“谏之,是为师无能。”
张谏之衣衫尚整洁,背脊依旧挺直,只是眼底带着血丝。他平静回望:“恩师已尽力。学生只恨,未能亲手揭开最后黑幕。”
“那账册……”
“必是韩风手笔。”张谏之语气肯定,“此人从一开始,就是冲我而来。”
狄仁杰长叹:“陛下已下旨,流放岭南,遇赦不赦。”
饶是早有准备,听到“遇赦不赦”四字,张谏之身形仍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他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沉静:“岭南就岭南。只要一息尚存,此案,学生必会查下去。”
“岭南凶险,冯家余孽、地方豪强盘踞,你此去……”
“学生明白。”张谏之打断恩师,嘴角竟扯出一丝淡笑,“他们既送我入龙潭,学生便去会一会那潭中魑魅。”
狄仁杰深深看他一眼,知他心志已决,不再多言,只从袖中取出一枚古朴玉佩塞入他手中:“贴身收好。岭南或有故人,见此玉佩,或可助你一二。”
三日后,张谏之被除官袍,换上灰色囚服,颈戴木枷,由一队兵士押解,踏上了前往岭南的漫漫长路。
出扬州城那日,细雨霏霏。城门内外,百姓围观,指指点点。有人唾骂“国贼”,有人唏嘘感叹,更多人麻木观望。
囚车行至城郊长亭,忽见一青衫文士手持酒壶立于亭中。
“押解大哥,可否容我与故人饯行?”文士拱手,递过一小锭银子。
兵士头领掂了掂银子,又见来人气度不凡,略一犹豫,挥挥手:“快些!”
文士步入亭中,为张谏之斟满一碗酒。靠近时,以极低声音快速道:“狄公让某传话:岭南经略使府录事参军,姓王,可信。”
张谏之目光微动,接过酒碗,朗声道:“多谢兄台相送。”一饮而尽。
就在碗沿离开唇边的刹那,他感觉到碗底有一处细微凸起,似藏有物事。他不动声色,借着放碗的动作,将一枚蜡丸悄然纳入袖中。
辞别文士,囚车继续南行。
当夜,宿于荒村驿馆。张谏之趁守卫不备,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上面以极细笔触写满密文——正是上官婉儿借漕运敕书之便,传递出的关于岭南局势、可能对他不利的势力,以及几个或可暗中联络的底层官吏信息!
看着这熟悉的、带着女子特有清秀却又隐含风骨的笔迹,张谏之心中巨震,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楚涌上心头。原来,在这九重宫阙之中,尚有一人,在默默为他奔走。
他小心翼翼将绢纸凑近油灯,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作一小撮灰烬。所有信息,已烙印心底。
与此同时,神都洛阳。
太平公主府邸,那名新来的低等侍卫依旧沉默值守,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紫宸殿内,武则天听完狄仁杰关于江南案最终处置的禀报,淡淡颔首:“狄卿辛苦了。”
“陛下,张谏之他……”
“此事已了。”武则天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江南需要休养生息。狄卿也该将精力,放在朝堂大事上了。”
狄仁杰心中暗叹,知道陛下心意已决,只得躬身退下。
武则天独自立于殿中,目光掠过御案上那封来自岭南的密奏——岭南经略使例行禀报政务,却在末尾轻描淡写提了一句:“罪官张谏之已押解入境,按律安置。”
她伸出涂着丹蔻的手指,在那名字上轻轻一点,随即合上奏章,再无表示。
月余后,岭南,潮州。
张谏之被安置在一处破败的驿馆,名义上编入当地贱籍,受官府监管。此地湿热瘴疠,言语不通,与中原恍若两个世界。
他褪去了官袍,换上了粗布衣衫,每日需完成指定的劳役。昔日叱咤风云的黜陟使,如今成了蓬头垢面的流人。
然而,夜深人寂时,他总会就着昏黄的油灯,用捡来的炭笔,在废纸上一点点勾勒、记录。勾勒的是岭南的山川地势、部落分布;记录的是暗中观察到的官员言行、物资往来,以及……所有可能与江南旧案、与那隐秘私矿网络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知道,自己如今势单力薄,如同蝼蚁。但他更知道,那些隐藏在幕后的敌人,绝不会因他的流放而高枕无忧。那庞大的利益网络,依旧在暗中运行。
岭南,既是绝境,也是新的棋盘。
这一日,他奉命往经略使府送柴。低头穿过重重院落时,与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录事参军擦肩而过。那官员脚步微顿,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若无其事走开。
当夜,张谏之在枕下,发现了一小包治疗瘴疠的药材,以及一张只有寥寥数字的纸条:
“忍耐,等待。”
落款,是一个极小的“王”字。
张谏之将纸条凑近灯火,看着它化为灰烬。窗外,是岭南陌生而浓郁的夜色,虫鸣蛙鼓,此起彼伏。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江南的尘埃已然落定,但属于他张谏之的棋局,远未终结。在这蛮荒之地的阴影下,一颗复仇与求真的火种,正悄然埋藏,等待着燎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