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混乱几乎要吞噬整个道场,不同宗派的僧人为了“空”、“有”、“顿”、“渐”争得面红耳赤,几近失却佛门仪态之际,那抹灰色的身影动了。
空行并未高声呐喊,也未急于加入任何一方的争论。他只是平静地向前走了几步,恰好立于几拨激烈辩论的僧人中心不远处。然后,他站定,双手缓缓合十,眼帘微垂,用一种清晰而沉静,却奇异地能穿透所有嘈杂的声音,诵出了一段经文:
“如我解佛所说义,无有定法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亦无有定法如来可说。何以故?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
他诵的是《金刚经》中最为核心的段落。声音不高,却如清泉流入沸汤,使得周围最激烈的几处争论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一瞬,许多目光带着惊疑、不解,甚至是恼怒,投向了这个不起眼的苦行僧。
空行抬起眼帘,目光平和地扫过众人,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淀:
“诸位大德,争论‘空’、‘有’,执着‘顿’、‘渐’,可曾回头自问,所执着的,究竟是佛陀本怀,还是我辈心中自设的藩篱?”
那位提问“空性”与“修行”是否相违的吐蕃僧人桑吉,立刻将矛头转向了他:“照你这么说,佛陀宣说八万四千法门,皆是虚言?修行皆是徒劳?”
空行看向他,眼神中没有对抗,只有一种深切的观照:“法师着相了。佛陀说法,如良医用药,病异则药异。药无定性,因病而立。执着于药方是‘空’是‘有’,却忘了病人本身的疾苦与康复,岂非本末倒置?”他微微一顿,继续道,“《维摩诘经》中,维摩居士示疾,文殊师利问疾。维摩诘言:‘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病灭,则我病灭。’菩萨为何?为度众生。法门为何?为对治众生心病。若离了众生无边烦恼的疾苦,去争论药方是空是有,有何意义?”
他转而看向那位质疑中土译本的天竺僧人,以及与之争论的中土高僧:“经典文字,是渡河之舟筏,是指月之手指。天竺梵本、中土译本,皆是舟筏,皆是手指。执着于舟筏之木质、手指之形态,争论孰优孰劣,而忘了河彼岸的月光,忘了所要指示的明月,岂非辜负了佛陀宣说经典的慈悲本怀?”
他的话语,没有站在任何一方,却又似乎站在了更高的层面,包容了所有一方。他不断地引用《金刚经》、《维摩诘经》等大乘公认的经典,却用这些经典来破除人们对经典、对法门、甚至对“佛”、“法”、“修行”这些根本概念的执着。
“《金刚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空行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无所住,即是离一切相,不执着于空,不执着于有,不执着于顿,不执着于渐。生其心,即是生起慈悲心、智慧心、菩提心。若心能无所住而生其利乐众生之大心,则一切法皆是佛法,何有宗派门户之争?何有高下优劣之别?”
他最后环视全场,目光悲悯而深邃:“诸位大德,无遮大会,圣上广开言路,愿闻正法。然正法不在口舌之争,不在名相之辩,而在是否契合佛陀‘慈悲利生’之本怀,是否能引导众生离苦得乐。若因法义之争,而起嗔恨之心,失却平和之态,与佛法本意,是渐行渐远,还是日益亲近?”
一番话语,如清风拂过燥热的战场,又如冷水浇在沸腾的油锅上。激烈的争论渐渐平息下来,许多僧人面露沉思,甚至惭色。空行没有提出任何新的理论,他只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对“法”的执着,拉回到了对“心”的观照,和对“众生”的慈悲上。
他再次合十,微微躬身,退回了原来的位置,重新变回那个沉默的、仿佛与世无争的灰衣行者。但此刻,再无人敢轻视这个看似普通的苦行僧。广场之上,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只剩下风吹旌旗的声音,以及无数僧侣内心深处的叩问与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