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开始躲着我。
不是那种明显的躲避,而是职场上心照不宣的疏离。
她不再来我工位闲聊,开会时坐得离我最远,午餐时间总“恰好”有约。同事们看我的眼神多了些微妙的东西——同情?好奇?还是幸灾乐祸?我分不清。
只有小张,那个刚毕业的实习生,还像以前一样凑过来。
“廷哥,”他压低声音,“你女朋友……挺厉害的。”
我敲键盘的手停了一下:“怎么说?”
“就那天啊,”他比划着,“她来送饼干,笑得那么甜,说话那么软,可王璐姐脸都白了。后来我听见王璐姐跟别人说,你女朋友看她的眼神,像要吃了她。”
我继续敲键盘:“她比较怕生。”
“怕生?”小张笑了,“廷哥,你别逗了。她那眼神,我隔着老远都觉得冷。”
我没接话。小张识趣地走了。
午休时,我打开蓓薇准备的便当。青椒肉丝,番茄炒蛋,米饭摆成心形。旁边还有张小纸条:“好好吃饭,想你。——薇”
我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一口一口,把那个心形吃掉了。
下午三点,手机震了。蓓薇发来照片:她在新公司的工位,整洁干净,电脑旁摆着我们的合照——初中毕业那张,她扎着两个麻花辫,我板着脸。
附文:“同事问我这是谁,我说是我老公”
我盯着“老公”两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回:“好好工作。”
她秒回:“你也是[爱心]”
我关掉手机,继续干活。但注意力集中不了。脑海里全是她——她笑的样子,哭的样子,扔花的样子,还有昨晚在我怀里颤抖的样子。
我甩甩头,强迫自己专注。
下班前,经理叫我进办公室。
“李廷,”他递给我一份文件,“这个项目,你负责。”
我接过,翻看。是个新客户,做医疗器械的,单子不小。
“王璐本来想接,”经理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但我觉得你更合适。”
我明白他的意思。王璐最近状态不好,而我和蓓薇的事,全公司都知道了。给我这个项目,既是安抚,也是试探。
“谢谢经理。”我说。
“好好干,”他拍拍我的肩,“别让私事影响工作。”
我点头。
走出办公室,我看见王璐站在茶水间门口,手里端着杯子,眼睛红红的。看见我,她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忽然觉得累。
回家路上,我买了瓶酒。
不是啤酒,是白酒,二锅头。老家的味道。小时候我爸常喝,醉了就打人。我讨厌那个味道,但今天,我想喝。
到家时,蓓薇已经在了。她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哼着歌,锅铲翻飞。
“回来啦?”她回头冲我笑,“今天做水煮肉片,你最爱的。”
我把酒放在桌上。
她看见了,笑容僵了一下:“怎么买这个?”
“想喝。”我说。
她走过来,拿起酒瓶看了看:“二锅头……你爸以前就喝这个。”
“嗯。”
她放下酒瓶,看着我:“出什么事了?”
“没事。”
“李廷,”她伸手摸我的脸,“你骗不了我。”
我抓住她的手:“真没事。就是累了。”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点头:“好,那吃饭。我陪你喝。”
饭菜上桌。水煮肉片红油汪汪,配了几个小菜。她拿来两个杯子,倒满酒。
“来,”她举杯,“庆祝我找到工作。”
我碰杯,一饮而尽。辣,从喉咙烧到胃。
她也干了,呛得咳嗽,脸瞬间红了。
“慢点喝,”我说。
“没事,”她擦擦嘴,“陪你。”
我们一杯接一杯。酒劲上来,话也多了。
“李廷,”她托着腮,眼睛水汪汪的,“你还记得村口那棵老槐树吗?”
“记得。”
“夏天我们在下面乘凉,你总给我编花环。”她笑,“编得丑死了,但我都戴着。”
“你每次都嫌丑。”
“可我还是戴着呀。”她伸手,在空中比划,“戴一整天,睡觉都不摘。我妈说我傻,我说我愿意。”
我又倒了一杯酒。
“后来树被砍了,”她说,“修路。你哭了一整天。”
“我没哭。”
“你哭了。”她坚持,“我看见了。你躲在柴房里哭,我进去找你,你抱着我,说‘蓓薇,我们的树没了’。”
我沉默。
“可树没了,我们还在。”她握住我的手,“李廷,只要我们在,哪里都是家。”
她的手很暖,但我只觉得冷。
“蓓薇,”我说,“王璐辞职了。”
她愣了一下:“什么?”
“今天递的辞呈。”我看着她,“因为你。”
她松开我的手,坐直身体:“因为我?”
“因为你让她难堪。”我喝光杯里的酒,“因为你让她在全公司面前下不来台。因为她喜欢你送的那些饼干——你往里面加了什么?”
空气凝固了。
蓓薇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她看着我,眼睛像两口深井。
“你知道了。”她说。
“我尝出来了。”我说,“辣椒粉里混了别的东西。很淡,但味道不对。”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笑了,笑得很冷:“所以你以为我下毒?”
“我不知道。”
“李廷,”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如果我要下毒,她会当场倒下,而不是辞职。”
“那你加了什么?”
“泻药。”她说得轻描淡写,“一点点,让她拉两天肚子而已。”
我盯着她。
“怎么?”她歪头,“心疼了?”
“你疯了。”
“我没疯。”她坐下,给自己倒酒,“我只是在保护你。她在勾引你,我看得出来。所有靠近你的女人,我都看得出来。”
“所以你就给她下药?”
“不然呢?”她喝了一口酒,“让她继续缠着你?让你心软?让你们日久生情?”
“我不会——”
“你会。”她打断我,“李廷,我太了解你了。你心软,你善良,你不懂得拒绝。那些女人就是看中你这点,才一个接一个扑上来。”
她凑近,酒气喷在我脸上:“所以我得帮你。帮你清理掉她们,一个不留。”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陌生。
这个坐在我对面的女人,这个我认识了二十多年的青梅竹马,这个说爱我爱到骨子里的人,此刻像个陌生人。
“蓓薇,”我说,“这是犯法。”
“那又怎样?”她笑了,“为了你,我什么都敢做。”
她伸手,摸我的脸:“李廷,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被狗追,你挡在我前面,被咬了一口。你爸打你,说你不该多管闲事。你说,‘蓓薇的事,就是我的事’。”
她手指冰凉。
“现在也是。”她轻声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那些想靠近你的女人,就是咬你的狗。我帮你赶走她们,有错吗?”
我抓住她的手:“这不是一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她抽回手,站起来,走到窗边,“李廷,这个世界很脏。你太干净了,所以她们都想玷污你。我得保护你,用我的方式。”
窗外夜色渐浓,万家灯火。
她背对着我,声音飘过来:“如果你觉得我错了,那你就走吧。去找王璐,去找张雅,去找任何你想找的女人。”
我没动。
“但如果你留下,”她转身,看着我,“就得接受这样的我。毒也好,药也好,都是我。你选吧。”
我坐在那里,酒意上头,眼前的一切都在晃。
我想起小时候,她落水时抓住我的手。想起她为我打架,脸上留疤。想起她等我三年,每天数日子。想起她带着一把刀来北京,说怕路上遇到坏人。
想起昨晚,她在我怀里,说我们是一体的。
毒也好,药也好。
都是她。
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她仰头看我,眼睛红红的,但没哭。
“我选你。”我说。
她笑了,眼泪掉下来。
“但有个条件。”我说。
“什么?”
“别再下药。”我看着她,“任何药。别再伤害别人。”
她沉默。
“如果你做不到,”我说,“我就走。”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点头:“好。”
“真的?”
“真的。”她伸手抱住我,“我答应你。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抱住她,很紧。
酒意、疲惫、恐惧、还有某种扭曲的安心,混在一起,像毒,也像药。
那晚我们做爱了。
第一次,在北京这个小小的出租屋里。没有温柔,没有前戏,只有撕咬般的急切。她在我身下哭,我也哭。我们像两只困兽,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
结束后,她趴在我胸口,手指在我皮肤上画圈。
“李廷。”
“嗯?”
“你恨我吗?”
“……不恨。”
“那你爱我吗?”
“……爱。”
“有多爱?”
“像鱼爱水。”
“水干了,鱼就死了。”
“嗯。”
她满意了,闭上眼睛。
我盯着天花板,想起那把锁。拆了,扔了。但有些锁在心里,拆不掉。
就像有些毒,喝下去,就再也吐不出来。
第二天是周六。
我醒来时,蓓薇已经起来了。她在厨房做早饭,哼着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阳光很好,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身上。她穿着我的衬衫,光着腿,头发松松挽着。很美。
如果忽略她脚边那个打开的行李箱,和箱子里那些瓶瓶罐罐的话。
我走过去,蹲下看。小玻璃瓶,贴着标签:安眠药、泻药、止痛药……还有几个没标签的,装着白色粉末。
“这是什么?”我问。
她回头看了一眼:“药呀。”
“什么药?”
“治病的药。”她关火,把煎蛋铲进盘子,“我胃不好,带了些中药粉。”
我拿起一个没标签的瓶子:“这个呢?”
她走过来,拿过瓶子:“这个你不能碰。”
“为什么?”
“有毒。”她说得很自然,“山里采的,外用可以治疮,内服会死人。”
我手一抖。
她笑了:“怕什么?我又不会给你吃。”
她把瓶子放回行李箱,合上盖子:“吃饭吧。”
我坐在桌前,看着她忙碌的背影。阳光,煎蛋,咖啡香。一切看起来那么正常。
但我知道,不正常。
那个行李箱里,藏着毒药。
而她,我的青梅竹马,轻描淡写地说“有毒”。
“蓓薇。”我叫她。
“嗯?”她回头。
“那些药……”
“放心,”她走过来,亲了我一下,“我答应过你,不会再用了。”
她笑得那么甜,那么真。
但我心里那根弦,绷紧了。
饭后,她说要去超市买菜。我问要不要一起去,她说不用,让我在家休息。
她出门后,我坐在沙发上,盯着那个行李箱。
它就在那里,像个潘多拉魔盒。
我站起来,走过去,打开。
瓶瓶罐罐整齐排列。我拿起那个“有毒”的瓶子,拧开。白色粉末,无味。
我盖上,放回去。
又拿起泻药,安眠药,止痛药。都是药店能买到的普通药。
但那个白色粉末……
我拿起瓶子,走到厨房,倒出一点点在纸上。然后打开手机,拍照,上网搜。
搜索结果让我脊背发凉。
乌头碱。剧毒。2-5毫克可致死。
我盯着那点白色粉末,手开始抖。
她带这个来北京,干什么?
防身?治病?还是……
我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
赶紧把粉末倒回瓶子,拧紧,放回行李箱,合上盖子。刚坐回沙发,门开了。
蓓薇拎着购物袋进来,哼着歌。
“我买了鱼,”她说,“晚上做酸菜鱼。”
“好。”我说,声音有点干。
她看了我一眼:“你怎么了?脸色不好。”
“没事,”我说,“可能昨晚没睡好。”
她走过来,摸我的额头:“没发烧。那你再去睡会儿,饭好了我叫你。”
我点头,起身回卧室。
关上门,我靠在门上,深呼吸。
乌头碱。
她带乌头碱来北京。
为什么?
晚上,酸菜鱼还是很好吃。
她给我夹鱼,挑刺,像什么都没发生。
我看着她,忽然问:“蓓薇,你恨过谁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恨?恨谁?”
“比如……欺负过你的人。”
她想了想:“有啊。小学时那个抢我橡皮的男生,我往他水壶里放了毛毛虫。初中时那个说我坏话的女生,我剪了她的头发。高中时那个给你递情书的刘小娟……”
她停住,低头吃鱼。
“刘小娟的自行车,”我说,“是你弄坏的吗?”
她没说话。
“是你吗?”我追问。
她抬头,看着我,眼睛很平静:“如果我说是,你会讨厌我吗?”
我没回答。
她笑了,继续吃鱼:“李廷,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不狠,别人就欺负你。我不狠,你就被别人抢走。”
“所以你就伤害别人?”
“我只伤害想伤害我的人。”她说,“刘小娟想抢你,王璐也想。她们活该。”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我放下筷子。
“怎么了?”她问,“不好吃?”
“好吃。”我说,“但我想吐。”
她脸色变了。
“李廷,”她放下筷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看着她的眼睛,“你变了。”
“我没变。”她声音冷下来,“我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你以前没发现。”
“你以前不会带毒药。”
“那是中药。”
“乌头碱是中药?”我笑了,“蓓薇,我查了。那是剧毒。”
她沉默。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时钟的滴答声。
“所以呢?”她终于开口,“你要报警吗?说我非法携带危险物质?”
我没说话。
“去吧。”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去报警。把我抓起来。然后你就可以去找王璐,找张雅,找任何你想找的女人。”
她眼睛红了,但没哭。
“但李廷,你记着,”她一字一顿,“如果我进去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安心。我会每天给你写信,告诉你我有多爱你。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李廷是个负心汉,把青梅竹马送进监狱。”
她笑了,笑得很惨:“你猜,到时候还有哪个女人敢要你?”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累。
累到骨头里。
“蓓薇,”我说,“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我们长大了。”她蹲下,握住我的手,“长大了,世界就变复杂了。但没关系,李廷,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她把手贴在我脸上:“你爱我,对吗?”
“……对。”
“那就够了。”她靠在我腿上,“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低头看她。她闭着眼,像睡着了的孩子。
但我知道,她没睡。
她在等我的答案。
而我,又一次,选择了妥协。
因为我爱她。
也因为,我怕她。
更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离开她,她会毁了我,也毁了她自己。
我们是毒药,也是解药。
是彼此的救赎,也是彼此的地狱。
分不开的。
永远。
那晚,我又梦见小时候。
梦见村口那棵老槐树,梦见我们在树下乘凉,她给我扇扇子,我给她编花环。
阳光很好,风很轻。
然后树倒了。
不是被砍倒的,是自己倒的。倒下来,压在我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