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火车站出口那个穿碎花裙的女孩,第一千零一次确认:她行李箱里肯定藏着刀。
“李廷!”
蓓薇挥着手跑过来,碎花裙摆像山里的野杜鹃一样扑扇。
她皮肤还是那么白,白得像我们村后山崖上终年不化的雪,可眼睛亮得吓人——那种能把人钉在原地、再慢慢拆解吞食的亮。
“三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她歪着头笑,“好看。”
我接过她的行李箱。沉。不是衣服该有的沉。
“带了什么?”我问,“四川腊肉?还是你妈腌的泡菜?”
“带了我呀。”她挽住我的胳膊,手指冰凉,像蛇,“还有对你的想念,攒了三年,够把你淹死。”
出站口的阳光晃得人眼花。
北京西站像个巨大的钢铁蜂巢,人潮嗡嗡作响。
蓓薇紧紧贴着我走,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影子上——这是她从小到大的习惯,她说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
出租车里,她摇下车窗,让九月的风灌进来。
“北京真大。”她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大得让人想把它装进玻璃罐里,只留我们两个。”
司机从后视镜瞥了我们一眼。
我笑了:“你还是老样子。”
“你也是。”她转过头看我,睫毛在脸颊投下小片阴影,“听说你在公司很受欢迎?好多女同事喜欢你?”
“传闻。”
“我查过。”她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出个笔记本,翻开,“张雅,行政部,给你送过三次咖啡。王璐,市场部,上周五和你一起加班到十点。还有……”
“蓓薇。”
“嗯?”
“把本子收起来。”
她眨了眨眼,合上本子,笑了:“吃醋了?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她没开玩笑。那个本子我认识,初中时她就用,上面记着所有和我说过话的女生名字。后来那些女生要么转学,要么再也不理我。我问过她,她说只是巧合。
出租车上三环,堵车。夕阳把立交桥染成橘红色,车流像凝固的血。
“我们住一起,对吧?”蓓薇问,手指绞着裙角,“你邮件里说租了两居室。”
“对。”
“我可以每天给你做饭。你胃不好,北京的外卖太油。”她顿了顿,“而且,我要看着你。”
“看着?”
“看着你别被抢走。”她说得理所当然,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我偏过头看窗外。这就是我的青梅竹马,林蓓薇。从四川那个山坳坳里一起爬出来的,喝同一口井水长大,知道我七岁还尿床、十二岁偷看隔壁姐姐洗澡、十八岁高考前夜哭得像条狗。她是我前半生的活体记录仪,现在要来记录我的后半生。
而我,大概有病,居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房子在北五环外,老小区,六层没电梯。我提着那个沉得可疑的行李箱爬到五楼,汗湿透了衬衫。蓓薇跟在我身后,一步不落。
“就是这儿。”我开门。
一室一厅,我住卧室,她住客厅隔出来的小间。我花周末收拾过,但北京的老房子总有股去不掉的霉味,像什么东西在墙里慢慢腐烂。
蓓薇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
“有你的味道。”她说。
“汗味?”
“李廷的味道。”她走进来,手指划过鞋柜、沙发、茶几,像在给这个空间盖章,“现在也有我的了。”
她打开行李箱。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衣服、书、几个布偶、一罐辣椒酱……然后,在箱子最底层,用红布包着的——
“菜刀?”我问。
蓓薇把刀拿出来,在手里掂了掂。刀身很亮,映出她半张脸。
“我妈给的。”她说,“说一个人在外,得有点防身的东西。”
“防身用菜刀?”
“顺手。”她抬头看我,眼睛弯成月牙,“而且可以给你做饭呀。你最爱吃的回锅肉,得用这种厚背刀才切得好。”
她把刀放在厨房台面上,和那些不锈钢餐具并排。那把刀在那里,像个闯入者,又像个理所当然的主人。
晚上她真做了回锅肉。辣椒的香味从厨房飘出来,呛得我咳嗽。她系着我的围裙,哼着不知名的山歌,锅铲翻飞的样子像个将军。
“吃饭。”她把菜端上桌。
三菜一汤,摆得整整齐齐。她坐我对面,双手托腮看我。
“吃呀。”
我夹了一筷子肉。辣,香,是老家那个味儿。
“好吃吗?”
“嗯。”
“那以后天天做给你吃。”她说,“每天下班回家,都有热饭热菜。你就不用和女同事出去吃了,对吧?”
我停下筷子。
蓓薇还在笑,但眼睛没笑。
“王璐约你明天晚饭,我知道。”她说,“你手机屏幕亮的时候,我看见了。”
“那是工作。”
“工作要在日料店谈?”她歪头,“穿裙子的工作?”
我放下碗:“蓓薇,我们得谈谈。”
“谈什么?”她站起来,绕过桌子,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很近,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还是小时候用的那种廉价花香。
“谈……”我组织语言,“谈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
“哪样?”
“监视我。调查我。把靠近我的人都赶走。”
她眨眨眼,然后笑了,笑得肩膀发抖:“李廷,你傻不傻?我那是保护你。外面的人多坏呀,她们只是看上你的脸、你的工作、你的钱。我不一样。”
她伸手,指尖碰了碰我的脸颊。
“我从你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喜欢你了。喜欢你抠鼻屎的样子,喜欢你考试不及格哭的样子,喜欢你偷看我洗澡——”
“我没偷看!”
“你看了。”她收回手,托着下巴,“初二暑假,七月二十三号下午三点,我在河里洗澡,你在树后面。我看见你了。”
我喉咙发干。
“所以你看,”她声音软下来,“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你什么样我都见过,我都喜欢。那些女人呢?她们能接受你所有的样子吗?”
我答不上来。
她满意地点头,起身收拾碗筷。水声哗哗,她背对着我洗碗,碎花裙的腰身细细的,像一掐就断。
“对了,”她忽然说,“你床头柜里那盒东西,我扔了。”
我猛地站起来:“什么?”
“避孕套。”她转过头,冲我笑,“我们用不着那个,对吧?”
那晚我失眠。
客厅隔断那边传来蓓薇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相一直很好,像死了一样安静。小时候我们两家住对门,夏天热,经常一起睡在屋顶凉席上。她就这样,躺下就不动,只有胸口微微起伏。
而我,睁着眼看天花板上的裂纹。
三年前我离开村子,她没来送。我坐在破大巴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土路尽头。她妈说,蓓薇哭了三天,然后开始学做菜、学缝纫、学所有“能抓住男人胃和心”的东西。
她考了会计证,说来北京找我。
她真的来了。
带着刀和笔记本来了。
手机在黑暗中亮了一下。王璐发来消息:“明天晚饭别忘了哦~地点发你啦。”
我盯着那行字,然后删掉对话。
客厅传来窸窣声。蓓薇起来了,光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她走到我卧室门口,停住。
“李廷,”她隔着门说,“你还没睡。”
不是问句。
“嗯。”
“在想王璐?”
“……没有。”
“撒谎。”她声音很轻,“你撒谎的时候,呼吸会变快。我听得到。”
我屏住呼吸。
门把手转动。她推开门,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了层银边。她穿着我的旧t恤当睡衣,下摆到大腿,光着腿。
“我睡不着。”她说,“床太硬,而且没有你的味道。”
“蓓薇……”
“我就躺一会儿。”她爬上我的床,在我身边躺下,背对着我,“像小时候那样。”
我们之间隔着十厘米。我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还有那股廉价洗发水的味道。
“李廷。”
“嗯?”
“你还记得刘小娟吗?”
我身体僵住。刘小娟,高中同桌,给我递过情书。后来她自行车刹车失灵,摔下山坡,腿断了,休学一年。
“记得。”我说。
“她结婚了。”蓓薇说,“去年,嫁了个养猪的。胖了三十斤。”
“哦。”
“所以你看,”她翻过身,面对我。月光下她的眼睛像两潭深水,“有些东西,强求不来的。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
她伸手,手指在我胸口画圈。
“……强求会受伤。”
我抓住她的手。很凉。
“蓓薇,”我说,“别这样。”
“别哪样?”她凑近,鼻尖几乎碰到我的,“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李廷,你是我的。从你五岁那年把我从河里捞起来开始,就是我的。我溺水的时候,是你跳下来救我。我抓住你的手,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你说,‘别怕,我在这儿’。”
她一字一顿。
“我记住了。一辈子都记住了。”
我松开她的手。她笑了,缩回被子里。
“睡吧。”她说,“明天你还要上班呢。我会给你准备便当,不用吃公司的垃圾。”
她闭上眼睛。很快呼吸变得均匀。
我睁着眼,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我被煎蛋的香味叫醒。
蓓薇已经穿戴整齐,碎花裙换成了白衬衫和黑裙子,头发扎成马尾,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如果忽略她手里那把闪着寒光的菜刀的话。
“醒了?”她把煎蛋铲进盘子,“洗漱吃饭,要迟到了。”
我坐在餐桌前,看着面前的煎蛋、粥、咸菜。完美得像广告。
“便当。”她推过来一个饭盒,“青椒肉丝、番茄炒蛋、米饭。别点外卖。”
我接过饭盒:“你今天……干嘛?”
“找工作呀。”她擦擦手,“投了几份简历,下午有面试。会计,离你公司不远。”
“哪家公司?”
她说了个名字。确实不远,走路二十分钟。
“巧合?”我问。
“缘分。”她纠正。
出门前,她帮我整理领带。手指灵巧,系了个完美的结。
“好了。”她拍拍我胸口,“去吧。下班早点回来,我做酸菜鱼。”
我走到门口,回头看她。她站在晨光里,笑得像个贤妻良母。
如果忽略她脚边那个打开的行李箱,和箱子里那本密密麻麻的笔记本的话。
公司里,王璐果然来找我。
“李廷,晚上……”
“抱歉,”我打断她,“晚上有事。”
“啊……”她失望地撇嘴,“那明天?”
“再说吧。”
我坐回工位,打开电脑。屏幕映出我的脸,一张据说很帅的脸,但眼睛下面有黑眼圈。
手机震动。蓓薇发来照片:她在一栋写字楼前比耶,笑得灿烂。附文:“面试的地方!离你只有1.5公里哦~”
我回了个大拇指。
她又发来一张:午饭,她自己带的便当,和给我的一模一样。附文:“想你。”
我没回。
下午三点,她又发消息:“面试过了!周一上班!庆祝一下吧,晚上我们去吃火锅?”
我盯着那句话,手指悬在屏幕上。
然后打字:“好。”
发送。
几乎立刻,她回了一串笑脸和爱心。
我关掉对话框,继续工作。但注意力集中不了。脑海里全是蓓薇——五岁落水时抓住我的手,十岁帮我打架被抓花的脸,十五岁在我家墙外站一整夜因为我爸不让我出门,十八岁送我离开时背对着我颤抖的肩膀。
还有昨天,她说“你是我的”时的眼神。
偏执吗?也许。
但我呢?我为什么不推开她?为什么不逃?
因为我习惯了。习惯了她在我生命里的每一个角落,像空气,像水,像呼吸。没有她,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活。
下班铃响,我收拾东西。王璐又凑过来:“真不去?那家日料可难订了……”
“真不去。”我拎起便当袋,“女朋友做了饭。”
“女朋友?”她瞪大眼,“你什么时候……”
“青梅竹马。”我说,“从小一起长大的。”
我走出公司,夕阳正好。手机又震,蓓薇发来定位,一家四川火锅店,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
我步行过去。路上经过一家五金店,橱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锁。
我停住脚步,看了很久。
然后推门进去。
“老板,”我说,“要最结实的锁。”
火锅店热气腾腾。蓓薇已经点好了菜,红油锅底咕嘟咕嘟冒泡,辣味直冲鼻腔。
“这儿!”她挥手。
我走过去坐下。她穿着早上的白衬衫,但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锁骨。头发放下来了,散在肩上。
“面试怎么样?”我问。
“很顺利。”她给我倒啤酒,“老板人很好,说我有天赋。工资也不错,够我们俩花了。”
“我们俩?”
“对呀。”她眨眨眼,“我的就是你的。从小不都这样吗?”
她烫了片毛肚,夹到我碗里:“快吃,你最爱的。”
我吃了一口。辣,麻,香。是老家镇子上那家老火锅的味道。
“我加了老板微信。”蓓薇忽然说,“是个女的,四十多岁,孩子都上初中了。你放心。”
我呛了一口。
她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逗你的。不过李廷,你真的好可爱,一逗就脸红。”
我们吃了很久,聊了很多。聊老家的变化,聊北京的生活,聊未来。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我,像要把我吸进去。
结账时,她抢着付钱。
“第一份工资还没发呢。”我说。
“先用我的积蓄。”她掏钱,“以后你养我。”
走出火锅店,夜风微凉。她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头靠在我肩上。
“李廷。”
“嗯?”
“北京真好。”她说,“有你在的地方,真好。”
我们慢慢走回家。路灯把影子拉长又缩短。她的手一直在我臂弯里,很紧。
上楼,开门。她先走进去,开灯。
然后僵住。
我跟着进去,看见客厅茶几上,放着一束玫瑰。鲜红的,包装精美,上面有张卡片。
蓓薇走过去,拿起卡片。她的手在抖。
“谁送的?”她问,声音很轻。
“不知道。”我说。
她翻开卡片。上面写着:“给李廷。今晚很开心,希望下次还能一起吃饭。——王璐”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蓓薇盯着那束玫瑰,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抬起头,对我笑了。
那个笑容,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像山崖上开出的花,美丽,但下面是万丈深渊。
“王璐,”她轻声说,“真是个好人呢。”
她拿起花,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然后,手一松。
玫瑰从五楼坠落,散落在夜色里,像一摊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