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刚消失在雨夜后,日子像被按下了某种诡异的快进键,又像是彻底停滞了。
泡馍馆照常开门,羊肉汤的香气依旧在清晨准时弥漫,刘渟依旧早出晚归,偶尔来店里帮忙,笑容甜美,语气软糯,仿佛那个雨夜的不速之客从未出现过。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赵志刚那双绝望而偏执的眼睛,像两颗烧红的炭,烙在了我的记忆里。
他带来的不仅仅是十二年前一桩悬案的线索,更是一种无声的质询:刘渟,我的妹妹,她究竟是谁?她到底做过多少类似的事情?那些她所谓的“项目”,那些她晚归时身上偶尔沾染的陌生气息,那些她背包里沉甸甸的“工具”……它们背后,是否都连接着像赵志强、王建国这样,被“意外”或“疾病”掩盖的亡魂?
我开始失眠。深夜,听着隔壁房间刘渟平稳的呼吸声,我会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反复回放过去的片段。父母去世后那段最灰暗的日子,表姑一家的刻薄,王建国的贪婪与暴力,刘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异常沉默?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眼神里多了那种不属于孩子的、冰冷的审视?那个雨夜她握刀的手,那份冷静到可怕的果断,难道不是早已埋下的种子,在更早的土壤里就已萌芽?
我试图从记忆的废墟里挖掘线索。我想起父母留下的遗物不多,大部分被亲戚瓜分,只剩下一个旧铁皮盒子,里面装着一些零碎:褪色的全家福、父亲的旧手表、母亲的一对珍珠耳环,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票据。那个盒子一直放在我床底最深处,像一段被刻意封存的过去。
一个刘渟去“公司”加班的下午,我提前关了店门,回到家里。阳光透过窗户,在积着薄灰的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我跪下来,从床底拖出那个沉重的铁皮盒。盒盖有些锈蚀了,打开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熟悉的旧物气息扑面而来。我翻看着那些照片,父母年轻的笑脸,我和刘渟幼时懵懂的模样。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温暖,与后来的血腥和冰冷格格不入。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盒子底部,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发脆的旧报纸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份十二年前的本地晚报。社会新闻版。头条标题触目惊心:《临潼化工厂发生泄漏事故,三名工人不幸罹难》。旁边配着一张模糊的现场照片,混乱的人群,闪烁的警灯。我的目光扫过报道正文,那些冰冷的官方措辞——初步调查为操作失误,安全责任有待厘清,厂方积极善后……
我的手指停在报纸边缘,那里有一行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极其细小潦草的字迹,几乎与纸张的纹理融为一体。字迹很旧了,墨水有些洇开。我凑近了,仔细辨认:
“阀左三,逆半,氰痕,需清。目:小卖部女孩,疑见。慎。”
字迹不是父母的,我认得他们的笔迹。这字小而急促,带着一种仓促和紧张。像某种……记录?或者指令?
“阀左三,逆半”——像是描述阀门操作?“氰痕”——氰化物痕迹?“需清”——需要清理?“目:小卖部女孩,疑见。慎。”——目标:小卖部女孩,可能被看见。谨慎。
我的血液瞬间冰凉。赵志刚没有说谎。十二年前,化工厂的“意外”,真的可能不是意外。而这张报纸,这行字,是谁留下的?为什么会在我父母的遗物盒里?那个“小卖部女孩”……是刘渟吗?她当时“可能被看见”了?所以留下了隐患?
那么,留下这字条的人是谁?是刘渟的“同伙”?还是……给她下达指令的人?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父母的车祸,真的是意外吗?他们去世后,赔偿金被王建国等人觊觎、侵吞,我们被迫寄人篱下……这一切,会不会也和某些隐藏的线有关?父母是否知道什么?或者,他们本身也牵扯其中?
我感到一阵眩晕,扶着床沿才勉强站稳。阳光依旧明亮,屋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个我们住了多年的家,这个看似安全的巢穴,此刻却仿佛充满了无形的眼睛和窃窃私语。每一件旧物,都可能藏着一段被掩盖的过往。
我把报纸按原样折好,放回盒底,将其他东西也恢复原状,然后把铁皮盒推回床底。做完这一切,我坐在床边,浑身发冷。我知道,我触及了某个危险的边界。刘渟的世界,远比我想象的更深、更暗、更错综复杂。她不仅仅是一个“杀手”,她背后可能有一个网络,有更早的渊源,甚至可能牵扯到我们父母的死。
我该怎么办?去问她?不,她不会说。即使说了,我也未必能承受真相。装作不知道?继续维持这表面平静、内里早已千疮百孔的日常?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我猛地回过神,看向时钟,才下午四点,刘渟怎么回来了?
她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蛋糕盒,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哥!看我买了什么?你最爱吃的栗子蛋糕!那家老字号今天居然有货,我排了好久的队呢!”
她的笑容毫无阴霾,眼神清澈,仿佛世界上最关心的事就是哥哥爱吃的蛋糕。我看着她,看着这个与我血脉相连、朝夕相处的女孩,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陌生和恐惧。这张甜美无辜的面具之下,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多少鲜血?
“怎么了哥?脸色这么差?”刘渟放下蛋糕,走过来,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没发烧啊。是不是店里太累了?我就说让你请个帮工嘛。”
她的手冰凉。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她的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让我抓不住。然后,她收回手,笑容依旧,但似乎淡了些:“吓到你了?我手有点凉,外面起风了。”
“没……没事。”我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笑容,“就是有点累。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项目提前搞定了,就想回来陪陪你嘛。”她转身去拆蛋糕盒,语气轻快,“快来尝尝,还凉着呢,口感最好。”
我走过去,看着那块精致的栗子蛋糕,浓郁的栗香扑鼻而来。这是我最喜欢的味道,她一直记得。可此刻,这香甜的味道却让我胃里一阵翻搅。
“渟渟,”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你……还记得爸妈吗?”
她切蛋糕的手停住了。刀尖抵在柔软的蛋糕胚上,微微下陷。她没有抬头,声音很轻:“当然记得。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就是……有时候会想,如果他们还在,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盯着她的侧脸,试图捕捉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
刘渟沉默了几秒,然后继续切蛋糕,动作平稳。“想那些没用的干嘛。”她把一块蛋糕递到我面前的碟子里,“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有房子,有店,谁也欺负不了我们。”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弯了弯,“哥,吃蛋糕。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她的反应无懈可击。没有异常的情绪,没有回避,只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将话题轻轻带过。这反而更让我心惊。如果她对父母的死毫无芥蒂,那不符合常理。如果她有芥蒂,却能如此完美地隐藏……那她的内心,该是何等坚硬。
我拿起叉子,机械地挖了一小块蛋糕送进嘴里。栗子的香甜在舌尖化开,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对了哥,”刘渟一边小口吃着蛋糕,一边用闲聊般的语气说,“我可能得出趟差,去外地几天。有个客户的项目需要现场跟进。”
“去哪?去多久?”我问。
“南方,一个小城市。大概三四天吧。”她笑了笑,“放心,很快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记得按时吃饭,别光顾着忙店里。还有,晚上早点关门,注意安全。”
她的叮嘱细致而平常,就像一个即将出远门的妹妹对哥哥的关心。但我却听出了别的意味。她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差”,是否和赵志刚的出现有关?是否要去“处理”什么后续?或者,只是我多心了?
“你自己……小心点。”我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知道啦。”她笑得更甜了,“你妹妹我可是很厉害的。”
是啊,她很厉害。厉害到可以轻易抹去一个人的存在,厉害到可以背负着无数秘密在我面前扮演天真无邪。而我,这个所谓的哥哥,除了被动地接受、不安地猜测,还能做什么?
那天晚上,刘渟早早回了自己房间,说收拾行李。我坐在客厅里,电视开着,播放着无聊的综艺节目,喧闹的笑声充斥房间,却驱不散我心头的寒意。我看向她紧闭的房门,那扇门后,她在收拾什么?除了换洗衣物,是否还有那些冰冷的“工具”?
我忽然想起,刘渟的房间,我很少进去。那是她的私人领地。小时候她就不喜欢别人乱动她的东西,父母去世后,这种界限感更加分明。我尊重她,从未想过要窥探。但此刻,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想知道,那扇门后,到底藏着什么。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感到战栗。这是不信任,是背叛。但赵志刚的出现,那张旧报纸上的字迹,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理智。
夜深了,刘渟房间的灯熄灭了很久。我屏住呼吸,轻轻走到她房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冰凉。我知道她睡觉很警醒,一点声响都可能惊醒她。我犹豫着,内心挣扎。
最终,我还是轻轻拧动了门把手。门没有锁。
推开一条缝隙,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弱的路灯光芒勾勒出家具的轮廓。我能听见刘渟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她似乎睡得很沉。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心脏狂跳,像做贼一样。房间里弥漫着她身上淡淡的柠檬香气。借着微光,我看到书桌、衣柜、床。一切都整洁有序,不像普通女孩房间那样堆满玩偶和装饰,反而简洁得有些冷清。
我的目光落在书桌下方的带锁抽屉上。那是她房间里唯一上锁的地方。钥匙在哪里?我环顾四周,最终在书桌笔筒里,看到一把小巧的银色钥匙,混在几支笔中间。
我拿起钥匙,手有些抖。插入锁孔,轻轻转动。咔哒一声,锁开了。
拉开抽屉。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枪支弹药或血腥证据。只有几本厚厚的硬皮笔记本,一些零散的打印资料,几个U盘,还有……一个相框,背面朝上。
我拿起相框,翻过来。照片上是年幼的我和刘渟,站在父母中间,背景是某个公园,我们都笑得很开心。这是父母去世前最后一张全家福。照片边缘有些磨损,显然经常被拿起观看。
我的喉咙有些发紧。她把这张照片藏在带锁的抽屉里。
放下相框,我拿起最上面一本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没有任何标记。翻开,里面是刘渟工整的字迹,但不是日记,更像……工作记录。
“9月12日,目标A,习惯:每晚7点公园遛狗,路线固定,独居。弱点:心脏病史,药物随身。方案:替换药物,制造意外。执行日:待定。”
“10月5日,目标b,调查完成。关联:李兆龙走私链中层。证据已备份。可作筹码或清除。建议:暂留观察。”
“11月20日,王建国,肝癌晚期确诊。加速方案:通过护工每日微量摄入(具体配方见附件3),预计周期2-3月。监控其通讯,未发现异常联系。备注:其妻女不知情,无需波及。”
一条条,一页页,冷静,简洁,像医生的病历,又像杀手的账本。目标,调查,方案,执行。有些打了勾,表示完成;有些标注“待定”或“观察”。时间跨度很长,最早的一条,竟然是在八年前,她刚满十六岁的时候。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笔记本。八年前……她才十六岁。就已经开始……记录这些?
我快速翻动着,心跳如鼓。然后,我看到了让我血液几乎冻结的一页。
日期是十二年前,父母车祸发生前一个月。
“目标:刘建国(父)、陈芳(母)。关联:化工厂事故调查线。风险:可能触及背后‘公司’。指令:制造交通意外,彻底切断。执行人:外部(‘清道夫’)。备注:我与刘帅需置身事外,确保安全。后续安置已安排(表姑处,可控)。”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笔迹相同,但墨色略新,像是后来补充的:“指令来源确认:‘影’。代价:父母。接受。从此,只剩彼此。”
笔记本从我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
世界在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我只感到无边的冰冷,从脚底蔓延到头顶,冻结了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
指令……制造交通意外……彻底切断…… 执行人:外部…… 代价:父母。接受。 从此,只剩彼此。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刺穿我的眼球,钉入我的大脑。
不是意外。 父母的死,不是意外。 是“指令”。 是“代价”。 是为了“切断”什么调查线。 是为了……确保“我与刘帅”的安全? 而刘渟……她接受了。她知情。甚至可能……参与了安排?
“只剩彼此”。
原来,我们之间这扭曲的、牢不可破的羁绊,这相依为命的日常,其根基不是亲情,不是命运的无常,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一场用父母生命换来的、“安全”的隔离?
我踉跄后退,撞在书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哥?”
刘渟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疑惑。
房间的灯,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