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我没有真正入睡。
柏缇的呼吸在我身侧变得平稳悠长之后,我依然保持着规律的呼吸,眼皮却透过缝隙,紧紧盯着窗外渗进来的、被云雾过滤得朦胧的月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绷紧的神经上敲击。
昨晚发现的那本苯教经书里的插图——“以爱为缚,永世不离”的契约仪式,还有“心念之物”、“特定之地”、“血誓”这些关键词,像滚烫的烙铁印在我的脑海里。
“特定之地”?九寨沟内,还有什么地方比那座唯一的宗教场所、苯教圣地扎如寺更“特定”?
接近凌晨三点,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等待,以为自己的猜测出错时,身侧的柏里突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静静地躺了几分钟,仿佛在确认我是否真的睡熟。然后,她像一只灵巧的猫,悄无声息地滑下床,没有开灯,借着微弱的月光,快速套上了那身深色的冲锋衣。
她走到门口,停顿片刻,回头看向床的方向。我赶紧闭上眼,将呼吸放得更沉。门锁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咔哒”声,她出去了。
没有犹豫,我立刻翻身而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胡乱穿上衣服,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一条门缝。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牌散发着微弱的光。我闪身出去,赤着脚(以防脚步声惊动她),蹑手蹑脚地循着她消失的方向追去。
她没有走别墅的正门,而是从侧面的一个小门进入了后院,然后熟门熟路地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地,径直走向那条通往扎如沟的、在夜间绝不对游客开放的小径。扎如沟,那个被称为“第四沟的原始密语”、没有观光车与栈道的地方。月色下的山谷,失去了白日里五彩的喧闹,只剩下巨大而沉默的黑影,以及远处雪山反射的、冰冷的清辉。风穿过冷杉林,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我远远地跟着,借助树木和岩石隐藏身形。柏缇的脚步很快,目标明确,她对这条路熟悉得令人心惊。走了约莫半小时,穿过一片高大的油松林,眼前豁然开朗——扎如寺到了。
这座古老的苯教寺庙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肃穆和神秘。白日的转经声和游客的喧哗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寂静。寺庙的建筑轮廓在星空下勾勒出沉默的剪影,而寺庙前的空地上,景象却让我血液倒流——
一座玛尼堆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上面刻着经文。玛尼堆旁,插着几面巨大的风马旗(经幡),此刻正在山谷的夜风中剧烈地狂舞,猎猎作响,仿佛无数神灵在无声地呐喊。旗面被撕裂的轨迹,在月光下显得诡异而充满张力。
风马旗旁,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柏缇。另一个,正是白天在五彩池边警告她的那位老藏民。此刻,他换上了一身更为庄重的、看似苯教僧侣的深色袍服,脸上没有了白日的激动,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悲悯和无奈。他,就是搜索结果中提到的扎如寺现任住持,奔卡·嘎桑仁静仁波切。
他们中间,摆放着一个看起来十分古旧、雕刻着复杂纹路的宝瓶。我记起搜索结果中的描述:在日桑文化节的高潮,人们会将经文、药材等物放置于精美的宝瓶内,由僧人带领前往神山顶或海子边放置,以敬神祈愿。但眼前这个宝瓶,透出的气息却绝非祈愿那么简单,反而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邪异。
“……阿爸,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柏缇的声音在风声中有些失真,但依然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您知道的,没有他,我活不下去。”
住持缓缓摇头,声音苍老而沉重:“柏缇,强求的缘分,如同逆风执炬,火焰再美,终会灼伤你的双手,焚毁你的所有。 山神赐予的,自会安排;不该强留的,放手才是智慧。你这样做,违背了自然的契约,会引来‘念’神的愤怒啊。”
“契约?”柏缇发出一声凄厉又癫狂的冷笑,“我和他之间的契约,才是最重要的!什么自然,什么山神!我只要他!只要他永远在我身边!”
她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小的、装饰华丽的藏刀——那似乎是一直挂在她钥匙扣上的饰品。不等住持阻止,她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左手食指上一划,鲜血瞬间涌出,在月光下呈现出暗红的色泽。
她将滴血的手指悬在宝瓶口上方,鲜血一滴滴落入瓶中。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吟唱般的、古老而诡异的语调,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以我之血为契——!” “以彼之魂为缚——!” “请山神见证,请念神听真——!” “将他,牧丰,永世缚于我柏缇之身!生同衾,死同穴,魂灵相系,永世不离——!”
“住手!”住持惊骇地想要上前,却被柏缇用带血的手猛地推开。老住持一个踉跄,脸上满是痛惜。
“逆风执炬?”柏缇脸上泪痕未干,却绽开一个近乎灿烂的、疯狂的笑容,对着住持,也像是对着冥冥中的什么存在宣告,“那我便与火同焚!与这契约共存亡!”
我被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彻底惊呆了,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攫住了我。
灵魂绑定?
苯教仪式?
这不是小说,不是电影,这是正在发生的、针对我的、可怕的事情!
我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我下意识地后退,想要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
然而,极度紧张之下,我忘了脚下是松软的林地,一脚踩在了一截干枯的树枝上。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在死寂的凌晨山谷中,如同惊雷般刺耳。
仪式现场的两人猛地转头,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藏身的这片阴影。
柏缇的脸上,瞬间闪过惊慌、错愕,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被一种极端扭曲的、混合着狂喜和病态满足感的笑容所取代。
泪水冲花了她脸上可能存在的妆容,血迹在她指尖和宝瓶上蜿蜒,她在风中凌乱的长发和狂舞的风马旗背景下,像个从古老传说中走出来的、献祭自身也献祭他人的邪神巫女。
她的眼睛,穿透黑暗,精准地锁定了我。
“牧丰——”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甜蜜,“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见证我们的婚礼了,对吗?”
住持奔卡·嘎桑仁静仁波切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仿佛在说:孩子,你已经踏入这命运的漩涡,无法脱身了。
我看着柏缇一步步朝我走来,身后是狂舞的经幡、沉默的玛尼堆、滴血的宝瓶,以及那位无力回天的老住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