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漫正对着工作台上那排石膏手模出神,手指轻轻抚摸着最早那只已经泛黄的手模背面——刻着“2022.08.14”的日子,我们做情侣手模的那天。
“我们做一个更大的作品吧。”我站在楼梯口,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
兰漫猛地转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随即被好奇取代:“什么作品?”
“一个真正能代表‘永恒’的作品。”我走近工作台,故意不看她那些收藏品,“不是收集碎片,而是创造一个新的整体。像祖母想做但没完成的那种。”
我提到了她祖母林秀珍笔记本里那句遗憾:“只留住了一只手,却永远失去了拥抱他的机会。”兰漫的手指明显颤抖了一下。
“你看了全部日记?”她声音低沉。
“我看到了一个害怕失去的女人,用错了方式。”我直视她的眼睛,“我们不要重蹈覆辙。”
这是我精心设计的赌局——用她家族传承的执念作为切入点,将破坏性的占有欲引导向创造性的表达。
兰漫沉默了整整一分钟,地下室只有福尔马林试剂瓶偶尔的轻微气泡声。
“你想怎么做?”她终于问,眼神中疯狂与理智交织。
我提议用陶土创作一对交织的手掌雕塑,象征我们关系的本质。选择陶土是因为它的可塑性——可以随时推倒重来,这本身就是对“永恒固定”的否定。
周末,我们去了黄河边的陶艺工作室。
济南的深秋,黄河水浑浊湍急,像我们此刻的关系。
兰漫起初异常紧张,不断纠正我手指的姿势,试图完全控制成型过程。我任由她摆布,直到陶土在旋转中渐渐失去形状。
“你看,”我指着坍塌的坯体,“强行控制只会让它崩溃。”
兰漫盯着那摊软泥,眼神恍惚。
我重新揉捏陶土,引导她的手一起覆盖在湿润的泥土上:“记得我们第一次牵手吗?在趵突泉边,你手上还沾着。”
这是张老师教我的方法——用积极记忆对冲创伤记忆。兰漫的执念源于对被抛弃的恐惧,而恐惧的源头很可能隐藏在她从未详细讲述过的家族往事中。
“奶奶她……”兰漫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她保存了祖父的手模,是因为他跟着另一个女人去了台湾。她以为留住他的手,就能留住他的一部分。”
我捏陶土的手停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及祖母悲剧的具体原因。
“她每天对着那只石膏手说话,直到精神失常。”兰漫苦笑,“你说得对,她留住了形骸,但失去了所有。”
泥土在我们指间滑动,渐渐成型为一双相互扶持的手掌。
这个下午,兰漫没有提及一次“永恒”。
作品完成那天晚上,我故意在书房打翻了那个存放手模的铁盒。
七只石膏手散落在地毯上,其中最早的那只右手掌摔出了一道裂痕。
兰漫冲进来时,脸色惨白。她跪在地上,像收拾珍宝般小心拾起碎片。
“坏了……”她喃喃道,眼神开始变得危险。
我蹲下身,拿起那只裂开的手掌:“看,它本来就应该是碎的。”
我给她看林秀珍日记的最后一页,那位王植物学家的批注:“所有试图固定生命的尝试,终将露出裂痕。接受流动,才是真正的永恒。”
兰漫怔怔地看着那句话,又看看地上碎裂的手模。忽然,她抓起那只最早的手模,狠狠摔向墙壁。石膏碎片四溅。
“都是谎言!”她尖叫着,眼泪终于流下,“奶奶骗了我!她说的永恒根本不存在!”
我任由她发泄,直到她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这时我才开口:“永恒存在,但不是她说的那种形式。”
我打开手机,播放我们结婚时的视频片段——我紧张得说不出誓言,她笑着帮我擦汗。那个瞬间,鲜活而短暂。
“这才是值得保存的东西。”我说,“不是标本,而是记忆。”
接下来的两周,兰漫陷入了深深的抑郁。
她不再整理标本,不再记录我的行踪,甚至不再精心准备晚餐。
她常常整天坐在窗前,看着千佛山的方向。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
我被雷声惊醒,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在地下室,我找到兰漫时,她正拿着那瓶“永恒药剂”,对着灯光出神。
“我一直在想,”她背对着我说,“如果那天在千佛山,我真的用了这个,会怎么样。”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但她接下来的动作出乎意料——她打开药剂瓶,将液体缓缓倒进了水槽。“王爷爷说得对,活人不该成为收藏品。”
她转过身,脸上是数月来我第一次见到的、不带任何表演痕迹的平静。
“周鸣,我累了。”她说,“扮演一个不会受伤的人,比受伤本身更累。”
我们在地下室烧毁了所有标本记录和那本《生命形态保存术》。
火光跳跃中,兰漫轻声说:“奶奶如果当年烧了那只手模,也许还能开始新生活。”
今天,我们再次去了大明湖。
深秋的荷叶枯黄残破,却有别样的美。
兰漫没有再刻意拍照记录,只是安静地走着。
在历下亭,她突然说:“其实我知道那种执念不正常。但那是奶奶教我的唯一表达爱的方式。”
她讲述了自己的童年:父母早逝,冷漠的祖母将她带大,唯一的温情时刻就是一起整理那些标本。“她说,只有这样,东西才不会像爸爸妈妈一样突然消失。”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
这一次,没有恐惧,只有心疼。
我们走到当初拍婚纱照的老地方。
兰漫从包里取出那个小玻璃瓶,里面曾装过“永恒药剂”。
她奋力将它抛向湖心,涟漪缓缓荡开。
“我会学习新的方式。”她说。
归途经过千佛山,夕阳将山体染成暖金色。
兰漫靠着车窗睡着了,眉头不再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