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漫均匀的呼吸声像细针，一下下扎在我的神经上。
我必须知道，她究竟收藏到了什么地步。
凌晨三点，我确信兰漫已熟睡，像幽灵一样滑下床。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冷冽的光带。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书房，反锁了门。
打开手机电筒，光柱在书房里扫过。书桌，书架，沙发……哪里才够隐蔽？我的目光最终落在靠墙摆放的那张波斯地毯上。那是兰漫精心挑选的，她说喜欢它繁复阴郁的花纹。我心头一动，走过去，费力地将地毯卷到一边。
地板是实木的，拼接紧密。我跪下来，用手指关节轻轻敲击。一块，两块……当敲到靠近墙角的一块时，声音出现了细微的空洞感。
我找到缝隙，用指甲抠了抠，那块地板微微松动。从笔筒里拿出一把细长的美工刀，小心翼翼地插进缝隙，轻轻一撬。地板被掀开了。一股混合着灰尘和石膏味道的、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黑洞里，静静地躺着一个长约四十厘米的金属盒子，颜色暗沉，像是褪了色的军绿。盒子正面挂着一把老式的黄铜锁。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我把它拿出来，冰冷沉重的触感让我手臂一沉。把它放在书桌上，台灯的光线下，它像一个微型的棺材。
锁很结实。我回到客厅，在工具箱里翻找，最终选择了一把小巧而有力的钢丝钳。回到书房，将钳口对准锁梁，深吸一口气，用力合拢钳柄。
“咔哒。”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锁开了。
我屏住呼吸，掀开了盒盖。
里面的东西，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不是想象中的恐怖之物，而是七只石膏手模。它们并排躺在黑色的丝绒衬垫上，像博物馆里展示的珍品。每一只都做得极其精致，连掌纹和指甲的弧度都清晰可见，是右手，手掌微微摊开，姿态近乎虔诚。
我的右手。
目光扫过每一只手掌的无名指根部，那里都刻着两个清晰的英文字母：Zm。周鸣。
我颤抖着拿起最近的一只，翻到背面。底座上刻着一行小字：“2025.11.26”。是昨天。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他说想去动物园，眼神像要逃跑的黑猩猩。”
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不仅制作了我的手模，还记录了当时的心境。我快速查看其他手模的背面：
“2025.10.15：他加班到很晚，回来时身上有陌生的烟味。” “2025.09.03：他梦见喊了别人的名字，在睡梦中挣扎。” “2025.07.20：结婚三周年纪念日，他说会永远爱我。（最爱这一天）” ……
最早的那只，日期刻着：“2022.08.14”。我们结婚前三个月。那是我们感情最炽热的时候，有一次约会，她拉着我去做情侣手模，说要把那一刻的触碰永恒留存。当时只觉得浪漫，现在回想，那家店的老板看我的眼神，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原来，从那时起，她就开始以这种形式，“留存”我了。
这不是简单的纪念品。这是一种标记，一种占有的仪式。每一次她觉得我可能“偏离轨道”，或者她需要确认“所有权”的时候，就会制作一只新的手模。
她用这种方式，将我的生命轨迹，凝固在这一只只冰冷的石膏手里。
那个“如果得不到，就做成标本”的日记誓言，并非一句空话。她已经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开始“制作标本”了。这些手模，就是最初的步骤。
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盒子里的七只手，在台灯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像七道无声的控诉，又像七个预示终局的墓碑。
我将手模放回原处，尽量恢复原状，盖好地板，铺回地毯。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我回到卧室，兰漫依然睡着，姿势都没变过，安详得像天使。我躺在她身边，却感觉中间隔着一个装满石膏手的盒子。
早餐时，我努力表现得正常，但拿着筷子的右手却忍不住微微颤抖。兰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关切地问：“老公，你手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可能昨晚睡姿不对，压着了。”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只被刻上“Zm”的右手，此刻在她目光的注视下，仿佛在灼烧。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指尖在我的皮肤上摩挲。那触感，让我瞬间联想到她抚摸石膏手模的样子。“我给你揉揉。”她说，语气温柔得令人心碎。
这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和那些石膏手模，在她眼里，或许本质上是同一类藏品——都是属于“周鸣”这个存在的一部分。活着的我，和这些冰冷的复制品，共同构成了她完整的“收藏”。
张老师建议的“建立心理空间”，在这个发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的身体，我身体的延伸（头发、指甲），甚至我身体的“复制品”（手模），都早已被她纳入那个庞大的、名为“爱”的收藏体系。我还能在哪里开辟只属于我的空间？
下午，我以极度疲惫需要散心为由，再次走到了千佛山下。我需要远离那个家，需要思考。山脚下有个小集市，人来人往，喧嚣的人间烟火气让我稍微感到一丝活着的真实。
在一个卖旧书杂货的摊前，我无意中看到一本泛黄的摄影图册，封面是几十年前济南的老街巷。我随手翻开，里面夹着一张黑白照片，掉在了地上。我捡起来，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民国旗袍的年轻女子，站在趵突泉边，笑容温婉。翻到背面，有一行娟秀的钢笔字：“赠漫吾爱，愿时光永驻。1947.秋。”
漫？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会是巧合吗？
还是说，兰漫家族中，早就有这种以“收藏”来表达“永恒”的偏执基因？
那个“做成标本”的念头，是突然滋生，还是……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