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怒吼像一道霹雳,劈开了弥漫着福尔马林和死亡气息的解剖室。
时间仿佛凝固了。
无影灯下,芙西老师正准备将“真空之蛇”导管刺入我静脉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中。
针尖距离我的皮肤,只有不到一厘米。她脸上那种艺术家完成杰作前的狂热光芒,瞬间碎裂,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更深层的、被撕裂的痛苦所取代。
真空泵的嗡嗡声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止,只有软管无力地垂落下来,在我手臂上方微微晃动。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看向那个从墙壁破洞中逆光而立的高大身影。灰尘在破洞透进的光柱中缓缓沉降,勾勒出他愤怒而痛苦的轮廓。
“小……光?”芙西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剧烈的颤抖,仿佛这个名字烫伤了她的喉咙。她口罩上方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某种近乎崩溃的震惊,“你……你没死?你怎么……”
“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小光——芙西的亲弟弟——拖着消防斧,一步步从废墟中走来,斧刃刮过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刀子,先是在我被束缚在解剖台上的惨状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愧疚,随即又死死钉在芙西身上,充满了恨意和悲凉。
他走到解剖台边,离芙西只有几步之遥。
这时,在更清晰的光线下,我才看清,他裸露在破旧外套外的小臂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狰狞的疤痕!那绝不是普通的伤口,更像是……多次手术或者某种可怕实验留下的痕迹。
芙西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些疤痕上,她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晃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撞到了身后的器械推车,发出哐当一声响。
她看着小光手臂上的疤,又看看解剖台上几乎成为她“作品”的我,眼神中的偏执开始像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一片荒芜的、痛苦的废墟。
“我……我只是……”芙西的声音变得语无伦次,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无助和慌乱,“我只是不想……不想连你也消失……像爸爸妈妈一样……像小光你……以前那样……”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神涣散,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你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只有这些不会腐烂的标本……它们不会离开我……永远不会……”
“所以你就把我关在地下室里?用那些该死的针剂和仪器‘保存’我?”小光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多年的愤怒和痛苦,他猛地扯起袖子,露出更多可怕的疤痕,“看看!这就是你所谓的‘永恒’!你把我当成你的实验品,你的活体标本!要不是我拼命逃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动的情绪,但眼中的恨意丝毫未减:“现在,你又找了他?”他指向我,“就因为他长得像小时候的我?你想再造一个‘小光’出来,继续满足你那变态的收藏欲?”
“不……不是的……”芙西猛烈地摇着头,口罩被她自己扯落,露出那张苍白失色的脸,此刻写满了崩溃和绝望,“我是为了保护你……小光,姐姐是想保护你……”
“保护?”小光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那笑声在空旷的解剖室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用福尔马林和真空泵保护?把你亲弟弟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他不再看芙西,而是快步走到解剖台前,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歉意和决绝。“对不起,把你卷进来。”他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消防斧,不是劈向我,而是狠狠砍向禁锢着我手腕和脚踝的皮质束缚带!
嚓!嚓!嚓!
几声利落的脆响,坚固的束缚带应声而断。我僵硬麻木的身体骤然一松,几乎从解剖台上滚落下来。小光伸手扶住了我,他的手掌粗糙却有力。
“快走!”他低喝道,将我往门口的方向推了一把。
然后,他转向呆立原地、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空的芙西,语气冰冷得像腊月的寒风:“放开他。你做的孽,够了。”
芙西怔怔地看着他,又看看获得自由的我,眼里的疯狂彻底消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哀伤。她喃喃自语,像是对小光说,又像是告诉自己:“我留不住……什么都留不住……时间一直走……一直走……”
小光弯腰,从地上捡起芙西之前掉落的那把手术刀,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一圈,刀锋闪着寒光。他盯着芙西,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早就把我做成标本了,芙西——在你那扭曲的心里。”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芙西。
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蜷缩在那些装着各种器官标本的玻璃罐之间,仿佛自己也成了其中一个藏品。
她不再说话,而是开始低低地哼唱起来,是那首她之前哼过的、诡异的摇篮曲,但此刻听来,却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孤独。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隐约但越来越清晰的警笛声!红蓝交替的闪光透过解剖室高处的气窗,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投下闪烁的光斑。
有人报警了!也许是校史馆的坍塌,也许是之前体育场的骚乱,终于引来了外界的力量。
小光听到警笛声,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解脱,又像是更深的疲惫。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蜷缩在地上的姐姐,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中的手术刀轻轻放在了解剖台上,然后转身,大步走向他来时的那个墙壁破洞,身影很快消失在后面的黑暗里,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获救的庆幸和刚才经历的极致恐怖交织在一起,让我浑身虚脱。
警笛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正在迅速逼近这间地下解剖室。
而芙西老师,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她依旧蜷缩在标本罐之间,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起,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哼唱着那首破碎的摇篮曲。有透明的液体从她眼角滑落,但那液体,在灯光下,似乎并非泪水,而是散发着淡淡的、熟悉的福尔马林气味。
我看着她,这个曾经让我恐惧到骨子里的女人,此刻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悲哀。她穷尽一生,用最极端的方式对抗时间的流逝和失去的恐惧,最终却把自己和所爱之人,都拖入了永恒的、比死亡更冰冷的深渊。
警察和救护人员冲进来的那一刻,巨大的破门声和晃动的强光手电打破了室内的死寂。而我,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结束了吗?
或许,对于芙西而言,她那座用标本搭建的、试图囚禁时间的堡垒,才刚刚开始真正的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