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城的晨光带着沙砾的味道,斜斜照在哱拜府邸的狼头旗杆上,将那枚青铜狼头映得泛着冷光。当补发军饷的消息顺着青石板街道传遍军营时,这位鬓角染霜的副总兵正坐在虎皮帐里,看着儿子哱承恩用狼毫笔在地图上圈画 —— 陕西的轮廓被朱砂涂得鲜红,像一块淌血的肥肉,西安府、凤翔府、汉中府这些富庶之地,都被打了密密麻麻的圆点。
“爹,外面都在传,朝廷补发了十万两银子,比先前克扣的多了三倍还多。” 哱承恩放下笔,指尖在 “西安府” 三个字上重重一点,指腹的老茧蹭得纸面发毛,“那些前几日还喊着要杀党馨的弟兄们,拿到银子后都蔫了,有几个老兵甚至提着酒壶,说要去给陛下‘遥祝圣安’呢。”
哱拜端起银碗,喝了口滚烫的马奶酒,奶皮沾在他花白的胡须上,像挂了层霜。“遥祝圣安?” 他冷笑一声,喉结滚动着将酒咽下去,酒液在喉咙里灼烧出一股热流,“不过是些见钱眼开的东西。朝廷越是退让,越说明他们心虚 —— 要是真有底气,怎会拿银子来堵咱们的嘴?” 他抓起案上的青铜令牌,上面刻着 “宁夏副总兵” 的字样,被他摩挲得发亮,“朱翊钧那小子年纪轻轻,刚稳住辽东就想动我?他还嫩了点。”
帐外传来亲兵的通报,说袄儿都司部的使者到了,正在偏帐候着。哱拜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对着帐外喊道:“请他到密室说话,让后厨杀只肥羊,炖上。” 转身又对哱承恩道:“把那幅《陕西舆图》卷起来,送到后堂的暗格里,别让外人看见。”
片刻后,一个穿着油光水滑羊皮袄的蒙古使者跟着亲兵走进来,腰间的弯刀上还挂着草原的寒气,靴底沾着没刮净的马粪。他操着生硬的汉话,双手递上一封用狼粪火漆封缄的信:“我家台吉说,只要大人动手,八千骑兵三日内就能渡过黄河,从贺兰山后绕过来,包抄固原的官军。”
哱拜展开信纸,上面用蒙古文写着 “共分陕西,以泾水为界,西归蒙古,东归大人”,字迹粗犷如刀刻,边缘还沾着点风干的血迹。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帐顶的毡毯簌簌掉灰,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走:“告诉你们台吉,不必等三日。三月十五夜里三更,我在宁夏城内举火为号,他只需带着人堵住潼关,不让朝廷援军进来,陕西的一半就归他。”
使者眼睛一亮,瞳孔里映出贪婪的光,刚要说话,却被哱拜抬手制止。“但我有条件。” 老狐狸眯起眼睛,羊皮袄下的手攥成了拳头,指节发白,“西安府的金银、粮草归我,人口和牲畜,咱们二一添作五。还有,蒙古人不许在陕西境内烧杀 —— 那些百姓是用来种庄稼、纳赋税的,不是用来砍的,坏了规矩,休怪我不认账。”
使者愣了愣,显然没料到这个汉人降将竟有如此盘算。在蒙古部落的认知里,打仗就是为了劫掠,抢了金银女人就走,哪会管什么庄稼百姓?但看着哱拜眼底的狠厉,他终究还是点头:“我会把话带给台吉,他向来敬重大人。”
送走使者,哱承恩忍不住问道:“爹,真要跟蒙古人分陕西?咱们辛辛苦苦打下的地盘,凭什么分给他一半?” 他说着,一拳砸在案上的羊肉上,油渍溅得满案都是。
“凭他有八千骑兵,凭他能堵住潼关。” 哱拜走到帐外,望着城头上巡逻的私兵,他们的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一群蓄势待发的狼,“咱们在宁夏只有一万五千人,其中一半还是刚从卫所拉过来的,想吞下陕西这块肥肉,光靠自己不够。蒙古人就是把快刀,用完了再收回来不迟。” 他摸了摸腰间的和田玉佩,那是当年归降时朝廷所赐,玉质温润通透,却挡不住内里翻涌的野心 —— 他要的从来不是宁夏副总兵的头衔,而是整个西北的万里江山。
接下来的几日,宁夏城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哱拜让人把补发的军饷分发给士兵,甚至亲自到营房去 “慰问”,手里捏着沉甸甸的银锭对众人说:“弟兄们辛苦了,朝廷记挂着你们,这不,饷银加倍送来了。咱们更要守好边关,别让蒙古人钻了空子,辜负了陛下的心意。”
那些拿到银子的士兵果然安分了许多,在街上碰到巡逻的私兵,也不再怒目相向,甚至会点头打招呼。有几个老兵还提着自家酿的酸酒,到哱拜府邸外磕头,说 “副总兵体恤下属,是咱们的再生父母,以后刀山火海,全听您的”。
但这平静之下,暗流正汹涌。锦衣卫密探老金混在挑水的民夫里,扁担压得肩膀生疼,眼睛却没闲着。他看着一队队私兵推着沉重的木箱往城楼上运,木箱的缝隙里露出黑黝黝的炮口 —— 那是从玉泉营秘密运回的佛郎机炮,原本有二十门,如今城头已架起了十五门,炮口都对着城外的官道,炮身下还垫着新换的木架,显然是调试好了随时能用。
“张屠户,今天的肉怎么卖得这么贵?” 老金把水桶放在肉摊前,装作闲聊的样子,手在水桶绳上悄悄打了个暗号 —— 这是他和张屠户约定的 “有急事” 的信号。张屠户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早年在卫所当过兵,因伤退役后开了这家肉铺,暗地里给锦衣卫传递消息,他的左臂缺了半截,是当年抗蒙古时被砍的。
张屠户挥着刀斩下一块排骨,刀刃在案板上剁得砰砰响,故意让声音盖过谈话:“贵?再过几天,怕是有钱都买不到肉了。” 他压低声音,唾沫星子喷到老金脸上,“昨夜我收摊时,看到蒙古人赶着羊群往西门外的仓库送,足有上千只,都肥得流油,说是‘给弟兄们改善伙食’。可你想想,咱们城里才多少人?哪用得着这么多羊?”
老金心里一沉。上千只羊,足够一万人吃半个月,这哪里是改善伙食,分明是在囤积战备粮。他付了钱,挑起水桶往胡记布庄走,水桶的晃动让藏在桶底夹层的密信微微发颤 —— 上面用特殊墨水记着城头新增的炮位、私兵换岗的时间,还有蒙古使者进出府邸的次数。
布庄后院的密室里,瘸老板正用烙铁烫着羊皮纸,把老金带来的消息拓印下来。瘸老板早年是驿站的驿丞,因报信慢了被打瘸了腿,后来被锦衣卫吸纳,成了宁夏城里最重要的联络点。“昨夜三更,哱拜的亲兵押着三车东西出城,往王杲堡去了。” 他指着地图上的 “王杲堡”,那里离黄河渡口只有十里,是蒙古人的老牧场,“看车辙深度,像是火药,每车至少千斤。”
老金把新探到的消息记在纸上,用炭笔写得飞快:“我看到城门口的盘查多了一倍,连买菜的老太太都要翻篮子,有个货郎因为带了把水果刀,被私兵打了一顿,刀也没收了。还有,东街的几家铁匠铺最近都在连夜赶工,叮叮当当的,听声音像是在打箭头。”
瘸老板吹了吹烙铁,火星落在地上的干草上,烫出一个个小洞:“这是要锁城了。” 他从墙缝里摸出块蜂蜡,“把消息封在蜡丸里,让阿武设法送出城。阿武是个哑巴,在城门当挑夫,不容易被怀疑。告诉麻将军,宁夏城里的火药至少够炸三次城墙,让他早做准备,最好多带些盾牌和棉被。”
城里的百姓也渐渐察觉到不对劲。杂货铺的王老板发现,最近买盐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有人一买就是十斤,说是 “怕开春盐价涨”;绣坊的李婶子的针线卖得飞快,不少妇人夜里还在挑灯缝制鞋子,鞋底纳得比往常厚实三倍,说是 “给男人备着”;连最迟钝的乞丐刘三都知道,不能靠近城门 —— 那里的兵丁眼神像刀子,稍不如意就会动鞭子,前日有个乞丐去城门洞躲雨,就被打得断了三根肋骨。
有个卖胡饼的老汉,因为多说了句 “最近兵爷查得真严,是不是要打仗了”,就被巡逻的私兵掀了摊子,胡饼撒了一地,还被骂 “再多嘴就割了你的舌头,让你这辈子都说不出话”。从那以后,街上的人都不敢大声说话,连走路都低着头,邻里见面也只是匆匆点头,生怕被当成 “奸细” 抓起来。
三月十三的夜里,宁夏城下起了小雨。雨水打在城楼上的炮管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像在敲催命的鼓。哱拜站在箭楼里,看着雨中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巡逻兵的火把在移动,像鬼火般闪烁。他让人在箭楼里摆了桌酒席,召来几个心腹喝酒,帐内的炭火盆烧得正旺,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通通的。
“承恩,都安排好了?” 他端起酒杯,对坐在身边的儿子说,声音被雨声模糊了几分。
哱承恩点头,手里攥着一把匕首,正在削一只羊腿:“卫所衙门的守卫换成了咱们的人,都是从蒙古带来的旧部,可靠得很。党馨被锁在柴房里,手脚都捆着,嘴里塞着布,插翅难飞。粮仓和火药库都加了双岗,每半个时辰换一次班,只要三月十五夜里举火,城里的内应就会打开西城门,接应蒙古人进来。”
“好。” 哱拜望着远处的贺兰山,山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等拿下宁夏,咱们就直扑西安。那里的秦王府藏着数不清的金银,足够咱们招兵买马,再把蒙古人赶回老家 —— 这陕西,终究是咱们父子的。到时候,我当秦王,你当世子,不比在这宁夏喝风强?”
帐内的亲信们纷纷举杯,喊着 “恭喜副总兵,贺喜副总兵”,声音里满是谄媚,却没人注意到角落里一个亲兵的眼神闪了一下 —— 那是老金安插在哱拜府里的眼线,正假装倒酒,把听到的话都记在心里。
他不知道,这番话被躲在箭楼夹层里的密探听得一清二楚。那是个扮成修补箭楼的工匠的年轻人,怀里揣着块浸透桐油的麻布,只要把听到的消息写在布上,就能顺着绳子滑下去,交给在城下接应的老金。雨丝从箭楼的缝隙里钻进来,打湿了他的衣角,却冻不住他手里的炭笔。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宁夏城的街道,也冲刷着人们心头的不安。百姓们缩在屋里,听着外面越来越密的脚步声,不知道这场雨过后,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有老人对着神龛祈祷,手里攥着佛珠,希望能像往年一样,平平安安地熬过风沙季;也有年轻人收拾着包裹,把干粮和水塞进背篓,想着万一出事,就往固原逃 —— 那里有朝廷的兵马,总比留在城里强。
天亮时雨停了,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湿漉漉的城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哱拜让人在街上贴出告示,用醒目的朱砂写着 “蒙古部落近日可能袭扰,为保百姓安全,加强城防,望百姓勿慌,勿信谣言”。但那告示的墨迹还没干透,就被一阵风沙吹得卷了边,像个谎言在风中发抖。
老金推着独轮车,装作收破烂的样子经过告示牌,趁人不注意,把密探递出的麻布藏进车底的夹层。麻布上的字迹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但 “三月十五”“西城门”“蒙古人”“秦王府” 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颤。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必须在三月十五前把消息送出去,否则宁夏城就完了。
他推着车走过街角,看到几个私兵正在殴打一个小贩,只因为对方的摊子挡了路。小贩的哀嚎声引来了不少人围观,却没人敢上前劝阻。老金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夕阳西下时,城头的炊烟与风沙混在一起,像条灰色的带子缠绕着宁夏城。巡逻的士兵换了岗,新上岗的人腰间都多了把短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过往行人,连孩子手里的木刀都被没收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指着城头上的炮口问母亲:“娘,那黑管子是什么?能打鸟吗?” 母亲赶紧捂住他的嘴,拉着他快步回家,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仓促,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哱拜站在府邸的高台上,看着夕阳把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宁夏城的街道上,像一张张开的网。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三天后的景象:火光冲天的卫所衙门,跪地求饶的官员,蒙古骑兵冲进西安府的欢呼,还有自己坐在秦王府的宝座上,接受万民朝拜…… 这一切,都将在他的掌控之中。
野心这东西,一旦生根,就会像沙漠里的骆驼刺,刺破所有的伪装,扎进最深的土壤里,疯狂生长。而宁夏城的风沙,正吹着这颗野心,让它在暴风雨来临前,长得愈发狰狞,露出了能吞噬一切的獠牙。夜幕降临,城门准时关闭,门闩落下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像一声沉重的叹息,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