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年暮春,慈宁宫的牡丹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像堆在枝头的碎玉。李太后坐在廊下的紫檀木椅上,手里捏着张揉皱的内库支出单,上面用小楷写着 采办牡丹二十盆,用银三十两,末尾还盖着内阁的朱红印章。她的眉头拧成个疙瘩,把单子往桌上一拍:咱家买几盆花,还要让内阁的外臣知道?
贴身宫女翠儿赶紧递上茶盏:太后息怒,许是陛下忘了,这规矩原是给内库太监定的,哪能管到您头上?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清楚,自上个月起,内库的每笔开销都要抄送给内阁备案,连太后宫里的用度也不例外。
正说着,朱翊钧带着小李子来了。皇帝刚从国子监回来,龙袍上还沾着些杏花的花瓣,见母亲脸色不好,便知道是为了什么。母后又在为采办的事发愁? 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亲自给太后续了杯茶。
李太后把支出单推到他面前:你自己看!三十两银子买花,还要让申时行那些老臣知道,他们背地里指不定怎么说我铺张呢。 她想起当年冯保掌内库时,别说二十盆牡丹,就是二百盆也没人敢多嘴,如今倒好,花自己内库的银子都要受外臣管束。
母后,这不是不信任您。 朱翊钧拿起单子,指尖在 内阁备案 四个字上轻轻点了点,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嘴。 他示意小李子把上个月的内库总账拿来,翻开其中一页,上面写着 冯保旧账:采办珍珠十颗,虚报用银五千两,实则仅用八百两,旁边还附着查抄时的记录。
您看, 皇帝的声音放软了,以前冯保乱花钱,把账做得一团糟,别人却都说是陛下和母后用了。去年御史弹劾
内库奢靡 ,不就是把冯保贪的银子算到了咱们头上? 他指着眼前的牡丹,如今咱们光明正大,买二十盆花就写二十盆,用三十两就记三十两,谁还能说闲话?
李太后看着账上冯保的旧账,脸色渐渐缓和。她不是不懂事理的人,只是几十年的习惯让她觉得皇家开销不该受外臣指摘。可那些外臣...... 她还是有些犹豫,毕竟是太后,总觉得少了些体面。
外臣们现在感激还来不及呢。 朱翊钧笑着说,前天去给母后请安,路上碰到张居正的儿子张懋修,他还说
太后明事理,内库透明,实乃万民之福
他知道母亲最敬重张居正,提他的名字准没错。
这话果然管用。李太后拿起内库的支出清单,仔细看了起来:太后寿宴用银五千两 东宫修缮用银三千两 给皇孙买的银锁一对,用银五两,每笔都写得清清楚楚,连买胭脂水粉的三钱银子都没落下。倒真是清楚。 她喃喃自语,忽然想起去年寿宴,冯保报了一万两银子,如今自己办得更风光,却只花了五千两,心里的疙瘩顿时解开了。
就按你说的办。 太后把清单叠好,递给翠儿,以后宫里头的用度,都让内库记清楚,该报内阁的就报,别让人说闲话。 她看着廊外的牡丹,忽然觉得这三十两花得值 —— 不仅添了景致,还落了个体面。
消息传到内阁,申时行正在给小孙子写启蒙字帖。听到李太后同意内库开销报备案,他放下毛笔,对前来禀报的属官说:陛下这步棋,算是走活了。 以前朝臣们总担心 后宫干政 内库乱支 ,如今太后都带头遵守规矩,谁还能拿内库说事?
张四维也在府里收到了消息。他正在核对给边军的粮草清单,闻言笑道:太后深明大义啊。 他让人把内库的备案账册抄了一份,准备在下次朝会上宣读 —— 不是为了挑错,是为了让百官看看,皇家是如何以身作则的。
内库的太监们更是松了口气。新管事李芳正在教小太监们记账,见大家还在为 要不要报内阁 犯愁,便把太后的话说了一遍:连太后都依着规矩来,咱们更得仔细。 他让人把库房里的旧账全翻出来,该补的补,该改的改,连十年前的一笔 采办失误 都备注得明明白白。
最意外的是言官们。以前总爱揪着内库不放的御史们,如今翻遍了备案账册,竟挑不出半点错。有个年轻御史不甘心,硬着头皮上了道奏折,说 太后买牡丹太贵,结果被老御史们骂 鸡蛋里挑骨头—— 三十两买二十盆名品牡丹,已经算便宜了。
朱翊钧看着那道 牡丹太贵 的奏折,忍不住笑了。这御史倒是认真。 他对小李子说,赏他一匹江南的云锦,让他知道知道,皇家的采办没那么多猫腻。
小李子刚要去办,又被皇帝叫住:把内库这个月的开销清单抄一份,贴在午门外的公告栏上,让百姓们也看看。 他要的不仅是朝臣的信任,更是天下人的理解 —— 皇家不是只会花钱,更懂得节俭和透明。
公告栏前很快围满了人。识字的先生给大家念着清单:太后宫里用银二百两,陛下用银一百五十两,东宫用银一百两...... 听着的百姓们议论纷纷:
原来太后一个月才花二百两,比咱们县太爷还省呢!
你没看买牡丹才三十两?以前听戏文里说,皇家买根草都要十两银子,原来是假的。
陛下说了,这账清清楚楚,谁也别想乱花。
这些话传到李太后耳朵里,她正在给皇孙做小棉袄,闻言笑了:还是钧儿想得周到。 翠儿在一旁说:外面都说太后是贤德的表率呢。
朱翊钧在御书房看着新送来的内库账册,上面的数字越来越清晰,字迹也越来越工整。他知道,透明的内库不仅堵住了悠悠众口,更理顺了皇家与国家的关系 —— 以前是 家天下,皇家与国家混为一谈;如今是 公私分明,皇家有皇家的用度,国家有国家的开销,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传旨, 皇帝对小李子说,下个月起,内库的采办由户部和内库共同负责,太监们只管登记,不管采购 —— 彻底断了他们中饱私囊的路子。
旨意一下,内库的采办流程更规范了。要买什么东西,先由内库列出清单,户部派官员去市场比价,选最便宜的那家,最后由双方共同签字确认。有回要买批檀香,内库太监报的价是十两一斤,户部官员去市场一问,八两就能买到,最后按八两结算,还把那太监罚去洗马桶了。
李太后听说了这事,不仅没生气,还夸户部官员 会过日子就该这样, 她对朱翊钧说,银子是国家的,能省一文是一文。
夏日的阳光透过慈宁宫的窗棂,照在新做的账册上,每个字都闪着光。李太后拿起笔,在 同意按八两采购檀香 的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 这是她第一次在内库的单子上签字,却觉得比戴任何珠宝都体面。
朱翊钧站在宫墙上,望着远处的京城。午门外的公告栏前,还有百姓在看内库的清单,指指点点,却都是笑意。他知道,透明的内库就像面镜子,照见的不仅是皇家的开销,更是朝廷的清明。有了这面镜子,官员们不敢乱来了,百姓们放心了,大明这艘巨轮,才能在更广阔的水域里,行得更稳,走得更远。
晚风送来槐花香,皇帝深吸一口气,觉得这香气里都带着透明的清爽。他想起刚亲政时的混乱,想起冯保的跋扈,想起朝臣的非议,再看看如今的井然有序,忽然明白:治理国家,有时候不需要那么多权谋诡计,只需要把账算清楚,把心放透明 —— 就像这内库的银子,一分一毫都明明白白,谁也挑不出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