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驿站的铜铃在初春的寒风里摇晃,钱启踩着满地碎冰碴子,将最后一本驿银账簿合上。账簿上的红圈密密麻麻 —— 那是他上任三个月来追缴的欠银,从巡抚的驿马费到御史的伙食费,连去年冬天偷偷卷走绸缎被面的那位给事中,都被他堵在回京的官道上,乖乖补交了银子。
钱爷,漕运司的公文到了。 老驿卒捧着烫金文书进来,棉帽上的雪沫子蹭在文书上,留下细碎的白痕,说是...... 说是升您去催缴南直隶的欠粮。
钱启的手指在账簿边缘顿住。这三个月来,他从最初的满腹牢骚,到后来的得心应手,竟渐渐摸出些门道:催缴驿银和催缴农税不同,官员们在乎脸面,只要把欠银名单往驿站门口一贴,再让锦衣卫
路过,多半不用动粗就能办妥。此刻看着 升一级 的字样,粗糙的掌心竟有些发烫。
赵焕的奏报送到御前时,朱翊钧正在临摹《兰亭集序》。小李子念到 钱启追缴驿银八千两,无一人上告,实乃知错能改之典范,皇帝手中的狼毫笔微微一顿,墨滴落在
字的捺画末端,像颗饱满的果实。
你看,人不是不能用,就怕放错了位置。 朱翊钧将奏报推给侍立一旁的申时行,钱启在安丘县催税,像头蛮牛;到了驿站,倒成了能工巧匠。这说明什么?
申时行看着奏报上 百姓评议劣等 与 驿银追缴优等 的对比,躬身道:说明人才各有其用,关键在于知人善任。 他想起万历初年,张居正将不善交际的宋应星调到工部,反倒成就了《天工开物》这部奇书,陛下这是在告诉百官,只要肯做事, past 错了也能有前程。
朱翊钧提笔写下嘉奖旨意,笔尖在 升一级,调往漕运司催缴欠粮 的字样上反复勾勒:南直隶的粮商们比官员滑头多了,让他去练练。告诉钱启,漕运的欠粮关系到京畿百万军民的饭碗,办好了,朕给他记大功;办砸了,可就没驿站这种好去处了。
旨意传到德州时,钱启正在给驿站的马钉新掌。听到 调往漕运司 的消息,他手里的马钉
掉在地上,溅起的冰屑飞到脸上。老驿卒笑道:钱爷,您这是要时来运转了!
运转个屁。 钱启嘴上骂着,眼角却有些发热。他想起安丘县那些被自己逼得卖耕牛的农户,忽然从怀里掏出块碎银,塞给老驿卒,帮我给安丘县的王老实带句话,就说...... 对不住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山东官场。济南府新城县令正在田埂上查看麦苗,听闻钱启升官,手里的丈量尺差点掉进泥里:他一个百姓评议垫底的,居然能升?
主簿在旁边捧着新修订的《催科要则》,上面密密麻麻写着 分等催缴 以工代税 等法子: 大人,这说明陛下看的不是评议结果,是真本事。您看您去年减免了贫户税银,百姓评了 ,漕运司不也来调您去管粮仓吗?
新城县令望着绿油油的麦田,忽然明白过来。从前官员们只知道往上看,揣摩上司的心思,迎合吏部的考绩;如今皇帝却告诉他们,往下看更重要 —— 百姓的口碑要顾,实事也要干,两者不是对立的,是能兼顾的。
这种变化在湖广表现得更为明显。武昌知府从前最爱摆官威,每次下乡都要带八个衙役,鸣锣开道。自从中了耆老评议的
等,他竟悄悄把衙役减到两个,自己带着草帽去河堤上查看水情,被百姓认出来时,还能笑着聊几句收成。
黄州知府徐贞明更是得了
等,他推广的屯垦法让荒田变良田,皇帝不仅召他回京任工部郎中,还让他把经验写成《屯垦辑要》,分发全国。徐贞明离黄州那天,百姓们自发在官道旁摆了长案,送的不是金银,是新收的稻谷和棉花,堆得像座小山。
朱翊钧看着徐贞明的《屯垦辑要》,在 不违农时,不强民力 八个字上画了圈。小李子进来禀报,说山东巡抚李戴奏请,要把耆老评议从县令扩展到州县吏员,连驿站的驿丞、粮仓的仓大使都要评。
准了。 皇帝放下朱笔,目光落在御案上的两份卷宗上 —— 一份是吏部考绩的优等名单,一份是百姓评议的优等名单,重合的不到三成,让他们评,评得越细越好。朕要看看,到底哪些是只会做表面文章的,哪些是真能干事的。
初夏的漕运司,钱启正对着南直隶的欠粮账册发愁。粮商们抱团抗缴,你推我我推你,有的甚至把粮仓钥匙藏起来,说粮食被老鼠啃光了。他想起在驿站的法子,让人把欠粮最多的十个粮商的名字写在木牌上,竖在漕运码头最显眼的地方,旁边还标着 欠粮可抵军饷,拖一日,按军法处置。
这招果然管用。不到半月,欠粮就缴了七成。有个粮商偷偷塞给他一百两银子,想让他把名字摘下来,被钱启一把推回去:老子在安丘县贪过,知道那滋味不好受。你要是再敢耍花样,我就把你送刑部!
粮商吓得连夜缴清了欠粮。钱启看着空荡荡的欠粮名册,忽然觉得这比在安丘县逼着农户缴税,心里踏实多了。
消息传到京城,朱翊钧正在观政堂考两位皇子的政事。他让朱常洛和朱常洵分别处理 粮商欠粮 的案例,皇长子说要 按律严惩,皇次子却奶声奶气地说:让他们去当兵,用粮抵军饷。
皇帝忍不住笑了:常洵这法子,倒和钱启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对侍立的李廷机道,教皇子们读经史是对的,但更要教他们
实事 。空有道理不行,得有办法解决问题。
李廷机躬身应道:陛下所言极是。臣明日就带皇子们去京郊粮仓,看看仓大使是怎么收粮的。
山东、湖广的官场风气,就在这潜移默化中改变着。官员们不再把精力放在写漂亮的考绩报告上,而是琢磨着怎么修好河堤、怎么让农户多打粮食、怎么让商税缴得顺顺当当。有个县令甚至把耆老们请到县衙,一起商量怎么整治地痞流氓,气得那些想找他麻烦的乡绅直跳脚。
赵焕在给皇帝的密报里写道:如今官员见面,不问升迁,先问
百姓口碑如何
他附上一份对比表,去年因 税银超额 被吏部评优的官员,今年有大半主动申请去灾区任职,说要 挣回百姓的好评。
朱翊钧看着密报,忽然对申时行道:申阁老,你说这
不唯上,只唯实 ,能坚持多久?
申时行望着窗外的御花园,那里的牡丹开得正艳:只要陛下坚持,就能一直坚持下去。就像这牡丹,只要根扎得深,不怕风雨吹。
皇帝笑了。他想起钱启在漕运司写的述职报告,没有华丽的辞藻,只说 欠粮已清,百姓无饥色,却比任何歌功颂德的奏折都让他舒心。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官场 —— 官员们不再盯着上司的脸色,而是盯着百姓的饭碗;不再琢磨着怎么迎合考绩,而是琢磨着怎么干实事。
秋分那天,钱启因追缴欠粮有功,再次升官,任南直隶漕运同知。赴任前,他特意绕路去了趟安丘县,在王老实的田埂上站了许久。老农正在收割新麦,金黄的麦穗在阳光下闪着光,看见他,愣了愣,忽然笑道:钱大人,今年的税银,俺们自己就送县衙了。
钱启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知道,自己终于从那个只知催税的蛮牛,变成了能为百姓做事的官。这或许就是皇帝说的 不唯上,只唯实—— 不为上司的脸色做官,只为实实在在的民心做事。
御书房的烛火亮到深夜,朱翊钧在钱启的述职报告上批了
字。墨迹在纸上慢慢晕开,像颗种子落入土壤,预示着一个更务实、更贴近民心的官场,正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缓缓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