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晨露还挂在牡丹花瓣上,朱翊钧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手里捏着工部新制的紫檀木标准尺,眉头拧成了疙瘩。五尺长的木尺在掌心沉甸甸的,量起御花园那片刚开辟的菜畦时,得弯腰弓背来回挪动,不过半亩地的功夫,指节就被尺身磨得发红。
“万岁爷,歇会儿吧。” 小李子捧着茶盏跟在后面,看着陛下额角的汗珠子滚进衣领,心疼得直搓手,“这丈量的活儿,让小的们来就行。”
朱翊钧直起腰,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又拿起木尺往菜畦尽头量去:“朕自己不试试,怎么知道地方官难在哪儿?” 他望着远处那片连绵的宫苑,突然想起昨日河南巡抚的奏报 —— 信阳府的丈量官带着木尺去山区丈量,陡峭的坡地根本没法平放尺子,乡绅们趁机起哄,说 “朝廷的尺子管不了山地”,硬生生把人赶了回来。
木尺 “啪” 地掉在泥地里,溅起的泥水沾脏了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朱翊钧盯着尺身上那行 “工部制?天字叁号” 的烙印,突然觉得这精致的木尺,在复杂的地形面前竟如此笨拙。他想起幼时在国子监听先生讲《九章算术》,说上古丈量土地用 “步测法”,以人迈步为单位,虽粗糙却便捷,只是历代尺度不一,渐渐荒废了。
“步测法……” 他蹲下身捡起木尺,指尖抚过那些细密的刻度,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 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 “步弓” 图样,两臂展开如弓,刻度刻在弧形木杆上,既不用弯腰,又能适应高低不平的地形。
“小李子,传木匠!” 朱翊钧猛地站起身,龙袍的飘带扫过沾着露水的草叶,“让工部最好的木匠带着家伙什来,朕要画个东西!”
半个时辰后,工部营缮清吏司的掌案木匠王铁山,背着工具箱跪在御花园的凉亭下。他手里捧着各式锛凿斧锯,工具箱的铜锁在晨光中闪着光,膝盖下的青石板被露水浸得发凉,却不敢挪动分毫 —— 谁都知道陛下这几日为丈量的事发愁,此刻召见,多半是有要紧活计。
“王师傅,抬起头来。” 朱翊钧坐在凉亭的石凳上,手里捏着半截炭笔,在桑皮纸上勾勾画画,“朕要做个丈量工具,叫‘步弓’。”
王铁山这才敢抬头,只见少年天子在纸上画了个弧形的木杆,两端各装着个可转动的木柄,杆身标着从 “零” 到 “五尺” 的刻度,旁边还注着行小字:“两臂张开,与肩同高,一‘步’即五尺。”
“陛下,这……” 王铁山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突然恍然大悟,“这是把步测法和尺子合二为一了?”
“正是。” 朱翊钧把炭笔往石桌上一搁,拿起那把紫檀木尺比划,“你看,木尺量平地还行,到了山地、洼地就没法用。可这步弓不一样,人站着就能量,两臂张开像拉弓,木杆随地形弯曲,刻度照样能读准。” 他指着图纸上的转动木柄,“这两处装活轴,胳膊怎么动都不影响读数,比抱着木尺满地爬方便多了。”
王铁山捧着图纸的手微微发抖。做了三十年木匠,他见过各式丈量工具,却从没见过这般精巧的设计 —— 既保留了步测法的灵活,又有尺子的精准,尤其是那活轴设计,竟能让弧形木杆随手臂转动而保持水平,简直是神来之笔。
“陛下圣明!” 他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在石板上,“这步弓若是做出来,别说山地,就是悬崖峭壁都能量!”
“不光要能用,还得防着作弊。” 朱翊钧捡起炭笔,在图纸边缘添了几笔,“木杆用紫檀木芯,外面包一层铜皮,刻度用錾子凿深,再填朱砂,想改都改不了。对了,在铜皮上烙工部的火印,每把步弓编上编号,谁手里的步弓出了问题,一查便知。”
王铁山眼睛亮得像淬了火:“陛下考虑得周全!奴才这就回去赶制,日落前定能做出样品!”
“等等。” 朱翊钧叫住他,指着图纸上的刻度,“还有最重要的 —— 全国统一,一步五尺,二百四十步为一亩。谁再敢用私尺,不管是乡绅还是官吏,统统按贪腐论罪!”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告诉工部的人,这步弓要是出了岔子,朕先摘了他们的顶戴!”
王铁山连声道 “不敢”,抱着图纸躬身退下,工具箱的铜锁撞击声越来越远,惊飞了凉亭顶上栖息的几只麻雀。
朱翊钧望着他的背影,拿起那把紫檀木尺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他知道,光有好工具还不够,得让天下人都认这个标准。那些乡绅惯用的 “大肚步”(一步顶朝廷两步)、“弯腰尺”(尺子中间藏机关,一按就缩短三寸),说到底还是钻了 “尺度不统一” 的空子。如今用铜皮步弓把 “一步五尺” 钉死,再辅以严刑峻法,看谁还敢耍花样。
“万岁爷,您看这菜畦……” 小李子指着那片被量了一半的菜地,不知该不该继续。
朱翊钧把木尺扔给他:“不用量了。等步弓做好,朕亲自用它量遍这御花园,看看究竟有多少亩。” 他走到凉亭边的柳树下,望着远处宫墙内的工部衙署,那里已经升起袅袅的炊烟,想必王铁山正带着工匠们连夜赶工。
日落时分,王铁山果然捧着个黄绸包裹的物件跪在乾清宫丹墀下。打开包裹时,连见惯了奇珍异宝的小李子都忍不住 “呀” 了一声 —— 那步弓用紫檀木为骨,外面包着亮闪闪的黄铜皮,弧形杆身从 “零” 到 “五尺” 的刻度用朱砂填得鲜红,两端的活轴是鎏金的,转动时发出 “咔嗒” 的脆响,握柄处缠着防滑的黑檀木,摸上去温润趁手。
“陛下请看。” 王铁山双手托着步弓,演示着张开双臂,两手持握柄,黄铜皮的弧形杆正好与肩同高,“这活轴能自动调节角度,不管站在坡上还是坑里,刻度始终是平的。” 他往旁边的台阶上一站,果然,步弓的刻度线依旧水平,五尺的长度分毫不差。
朱翊钧接过步弓,入手沉甸甸的,却比木尺省力得多。他走到殿外的空地上,张开双臂迈步丈量,一步下去,步弓的刻度正好指在 “五尺” 处,再走一步,累计到 “一丈”,来回走了四十步,步弓显示 “二十丈”,用紫檀木尺复核,分毫不差。
“好!” 他把步弓举过头顶,夕阳的金光洒在黄铜皮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就照这个样子,让工部用青铜铸造,发往各省!记住,每把都要刻编号、烙火印,谁敢私造私改,以贪腐论罪,抄家问斩!”
王铁山重重叩首:“奴才遵旨!工部现存的青铜料足够造两千把,十日之内定能发往各省!”
消息传到内阁时,张居正正在核对各地的丈量奏报。听到 “步弓” 二字,他连忙放下朱笔,跟着传旨的太监往乾清宫赶,刚到丹墀就看见朱翊钧正拿着步弓丈量地砖。
“先生来得正好。” 朱翊钧举起步弓,在张居正面前张开双臂,“您看这工具,比木尺方便多了吧?”
张居正接过步弓仔细端详,指尖抚过黄铜皮上的朱砂刻度,又试着转动活轴,眼睛越睁越大:“陛下这个法子好!” 他走到台阶上试量几步,再用随身携带的木尺核对,果然分毫不差,“简单易行,地方官想舞弊都难!”
他想起上个月去保定府督查,看见乡绅们用 “矮子步”(小孩迈步代量)糊弄丈量官,气得当场撤了县令的职,可换了新官依旧难禁舞弊。如今这步弓固定了步长,又用青铜铸造难以篡改,再配上之前的《丈量细则》,简直是给土地丈量上了双保险。
“臣这就让户部拟文,附上步弓图样,发往各省州县。” 张居正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还要让驿站快马加鞭,务必让每个丈量官都学会用法,十日之内必须开始使用!”
朱翊钧笑着把步弓递给他:“先生拿去细看,有不妥的地方尽管改。朕想着,除了青铜步弓,还得做些木质的发下去,让百姓也能自己丈量,好监督官吏。”
张居正抚掌道:“陛下虑事周全!百姓有了步弓,就知道官吏量得对不对,那些乡绅再想勾结舞弊,就得掂量掂量了。” 他看着手里的青铜步弓,突然觉得这物件比尚方宝剑还管用 —— 尚方宝剑能斩人,可这步弓能断贪腐的根。
三日后,第一批青铜步弓从工部的铸坊运出。每把步弓都装在特制的木盒里,盒盖上贴着黄纸标签,写着 “编号?某省某府专用”,由锦衣卫押着送往各省,沿途的驿站都得签字画押,谁耽误了时辰,立斩不赦。
河南信阳府的丈量官赵大人,接到青铜步弓时正在发愁。山区的乡绅们拿着自制的短尺闹了三天,说什么都不让用朝廷的木尺,他正准备上奏请旨,就见驿站的人扛着木盒进来,打开一看,顿时喜出望外。
“快!把乡绅们都叫来!” 赵大人拿着步弓走到院子里,张开双臂示范,“朝廷新制的步弓,青铜铸造,一步五尺,谁来试试?”
乡绅们围上来,看着那亮闪闪的步弓,七嘴八舌地议论。张乡绅 —— 就是上次用 “矮子步” 糊弄官府的那位 —— 伸手想掰活轴,却被铜皮硌得手心生疼,再看刻度,朱砂填得深深的,想磨掉都难。
“这…… 这能准吗?” 有人不服气,指着院外的坡地,“那地方高低不平,我看你怎么量!”
赵大人冷笑一声,拿着步弓就往坡地走。站在斜坡上张开双臂,步弓的活轴自动调节角度,刻度线依旧水平,他迈步量了十个来回,再用木尺复核,分毫不差。乡绅们看得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话来。
江南苏州府的情况更热闹。知府把青铜步弓摆在府衙门口,让百姓排队试用。一个老农颤巍巍地拿起木质步弓,在自家田埂上量了又量,突然对着府衙方向磕头:“陛下圣明啊!小老儿这亩地,被张大户用短尺量成七分,用这步弓量,不多不少正好一亩!”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佃农们纷纷回家拿来木尺,和步弓一比对,才知道自己被乡绅坑了多少田亩。有个年轻后生气得拿起锄头,就要去砸张大户的家门,被知府拦住:“别冲动!按《丈量细则》,隐瞒田亩的乡绅要补税银,还要罚三倍,官府这就去拿人!”
消息传到京城,朱翊钧正在御花园用步弓量那片菜畦。小李子拿着账册跑过来,笑得见牙不见眼:“万岁爷,河南、江南都送来捷报!说有了步弓,丈量快了一倍,乡绅们都老实了,百姓还送了‘青天步弓’的匾额呢!”
朱翊钧量完最后一步,步弓显示 “三分二厘”,正好和账册上的记录对上。他放下步弓,望着远处宫墙上飘扬的龙旗,突然觉得这青铜步弓,比任何圣旨都更能让百姓信服。
“让工部再铸五千把步弓。” 他对小李子说,“木质的也要多做些,发到每个村子,让里正保管,百姓随时能用。”
小李子刚要应声,就见张居正急匆匆地走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账册。“陛下,您看!” 账册上用红笔写着各地新报的田亩数,比之前多出近五成,“这都是步弓的功劳!光江南就查出隐瞒田亩十二万亩,按一条鞭法,明年能多收税银十五万两!”
朱翊钧接过账册,指尖划过那些跳动的数字,突然想起信阳府奏报里的话:“山民见步弓公平,主动献出隐匿的梯田,说‘朝廷不欺我,我亦不欺朝廷’。” 他合上账册,望着天边的晚霞,突然明白,这步弓丈量的不仅是土地,更是民心。
“先生,” 他轻声说,“把这些新增的田亩数张榜公布,让天下人都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公平’。”
张居正重重点头:“臣这就去办。” 他看着朱翊钧手里的步弓,突然觉得这物件应该被供奉起来 —— 它不仅是丈量工具,更是新政的丰碑,见证着一个王朝如何用公平丈量出民心向背。
三个月后,当最后一批步弓发到云南边陲时,户部的账册上已经记下了全国新增的田亩数 —— 三百一十六万亩。这个数字足以让国库每年多收税银四十万两,更重要的是,百姓们开始相信,朝廷的新法是为了让日子越来越好。
朱翊钧把那把最初的青铜步弓,摆在了乾清宫的案头,旁边是那本被翻得卷了角的《丈量细则》。步弓的黄铜皮被摩挲得愈发光亮,活轴转动时依旧清脆,仿佛在诉说着那些关于公平与民心的故事。
“万岁爷,户部说今年的秋税,百姓们都主动缴了,没一个拖欠的。” 小李子端着新沏的茶走进来,看着那把步弓,“连最偏僻的山区,都派人把税银送到府衙了。”
朱翊钧拿起步弓,在手里掂量着,突然笑了。他想起王铁山说过,这步弓的弧度是按 “人” 的臂长设计的,不偏不倚,正好五尺。或许,治理天下也该如此 —— 以 “人” 为尺度,不偏不倚,才能丈量出真正的太平。
他把步弓放回案头,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黄铜皮上,反射出的光芒落在《丈量细则》的封面上,照亮了 “公平” 二字。这或许就是新政能推行下去的秘密 —— 用一把步弓丈量土地,用一颗公心丈量民心,让每个百姓都知道,朝廷的尺子,永远是直的。
御花园的菜畦里,新种的青菜已经冒出嫩芽,小李子正拿着木质步弓量着行距,嘴里念叨着:“陛下说了,一尺一棵,不多不少,才长得齐整。”
朱翊钧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这小小的步弓,或许比尚方宝剑更有力量。因为它能斩断贪腐的根,能丈量出民心的广度,更能为大明丈量出一条通往中兴的康庄大道。
夜色渐浓,乾清宫的灯火亮了起来。朱翊钧坐在案前,拿起步弓,在烛光下仔细擦拭。黄铜皮上的朱砂刻度在烛光中闪着温暖的光,像无数双百姓的眼睛,望着他,也望着这个正在慢慢变好的天下。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但只要握着这把 “公平” 的步弓,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就没有丈量不了的土地,没有赢不来的民心。而那把青铜步弓,终将和那些关于新政的故事一起,被写进史书,告诉后人:一个王朝的兴盛,往往始于一把丈量公平的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