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慈宁宫浸在一片淡淡的栀子花香里。李太后斜倚在铺着软垫的美人榻上，手里捏着串紫檀木佛珠，目光落在案上的一份黄绸封面名单上。殿角的铜鹤香炉里，龙涎香烧得正旺，烟气在描金的梁柱间缠绕，像极了宫里剪不断理还乱的心事。
“钧儿来了？” 听到殿外的脚步声，李太后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她放下佛珠，示意身边的宫女给刚走进来的朱翊钧搬个绣墩。
朱翊钧穿着件月白色的常服，领口绣着精致的龙纹，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他刚从御书房过来，手里还拿着本没看完的《孙子兵法》，见李太后盯着那份名单出神，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 这几日宫里都在传，太后要为他选太子妃了。
“给母后请安。” 朱翊钧乖巧地行礼，顺势坐在绣墩上，眼角的余光却悄悄瞟向那份名单。黄绸封面上没有字，但他能看到边缘露出的几个娟秀小楷，像是女子的名字。
“刚从书房过来？” 李太后拿起名单，用指尖轻轻敲了敲，“也别总闷在书房里，你都十岁了，该想想别的事了。”
朱翊钧的心沉了沉，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他故作懵懂地笑了笑：“母后说的是，儿臣也常去御花园走动呢。昨日还见着池子里的锦鲤长大了不少。”
“贫嘴。” 李太后被他逗笑了，拿起名单递到他面前，“你自己看吧。这是礼部和宗人府拟的名单，上面都是家世清白、品貌端正的官家女子，你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朱翊钧接过名单，指尖触到黄绸的质感，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缓缓翻开，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十几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用小字注着家世、年龄、特长。有吏部尚书的女儿，有太傅的孙女，还有几个是战功赫赫的武将之女。
他的目光一路扫过，直到看到倒数第二行 ——“张氏，年十一，张居正远房侄女，体貌端庄，善书法女工”。
就是她了。
朱翊钧的指尖在 “张居正远房侄女” 几个字上顿住，纸面被按出个浅浅的凹痕。他早就听说张居正有个远房侄女，养在京中，知书达理，却没想到会出现在太子妃的候选名单上。
十岁选妃，本就早得离谱。李太后向来不热衷这些，怎么突然就…… 朱翊钧抬起头，看到李太后正含笑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期许，心里却瞬间清明 —— 这恐怕不是太后的意思，而是张居正的手笔。
用联姻来巩固权力，这是古往今来权臣的惯用伎俩。若是张氏成了太子妃，将来就是皇后，张居正就成了外戚，到时候他这个皇帝，怕是更难摆脱这位首辅的影响了。
更何况，身边安插一个张居正的人，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眼皮底下，想想都觉得后背发凉。
“怎么了？” 李太后见他盯着名单出神，关切地问，“有看中的吗？母后觉得这个张氏就不错，虽然是远房侄女，但也是张家的血脉，知书达理，配得上你。”
来了。
朱翊钧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他合上名单，递回给李太后，然后凑过去，拉着她的袖子轻轻晃了晃，语气带着少年人的撒娇：“母后，儿臣还小呢。”
李太后被他晃得笑了起来：“不小了，你父皇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有两位侧妃了。”
“儿臣怎能和父皇相比。” 朱翊钧仰起脸，眼神清澈得像溪水，“儿臣现在只想好好学习，将来才能当好这个皇帝，不辜负父皇和母后的期望。选妃的事，能不能再等等？”
“这……” 李太后有些犹豫了。她虽然觉得选妃是大事，但也知道朱翊钧向来懂事，既然他这么说，是不是真的还没心思考虑这些？
朱翊钧见她松了口，连忙趁热打铁：“再说，张先生最近正在推行新政，忙得焦头烂额。若是儿臣选了他的侄女做太子妃，外面的人会怎么说？”
他故意顿了顿，让李太后有时间思考，然后才继续说道：“张先生常教儿臣‘亲贤臣，远小人’，还说做皇帝要以身作则，不能让外戚干政。若是因为儿臣选妃，让张先生落个‘外戚干政’的名声，那不是害了他吗？儿臣可不想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
这番话条理清晰，既抬举了张居正，又点明了其中的利害，完全不像一个十岁孩子能说出来的。
李太后果然愣住了。她仔细想想，确实有道理。张居正现在是朝中重臣，推行新政本就阻力重重，若是再和皇家联姻，难免会让人说闲话，说他想借外戚身份专权。到时候不仅张居正难做，连皇家的脸面也不好看。
“你说得…… 好像也有道理。” 李太后皱着眉头，把名单放在案上，“是母后欠考虑了。张先生是忠臣，确实不能因为这事坏了他的名声。”
朱翊钧心里松了口气，脸上却依旧带着担忧：“是啊，母后。张先生为了大明尽心尽力，儿臣感激还来不及，怎么能给他添麻烦呢？”
“还是钧儿想得周到。” 李太后摸了摸他的头，眼里满是欣慰，“那选妃的事就再等等吧。等你再长大些，等张先生的新政稳固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谢母后！” 朱翊钧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心里却在盘算 —— 等他长大？等他长大，张居正的势力或许已经被他瓦解了，到时候选谁做太子妃，就是他自己说了算了。
“行了，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李太后被他的笑容感染，心情也好了起来，“下午还要去经筵，别迟到了。”
“儿臣遵旨。” 朱翊钧躬身行礼，转身退出了慈宁宫。
走出殿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朱翊钧眯了眯眼，看到小李子正站在宫门口等他，手里捧着个食盒，里面是刚做好的点心。
“万岁爷，怎么样了？” 小李子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压低声音问。他早就听说了选妃的事，一直替陛下捏着把汗。
朱翊钧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往御书房走去。阳光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明明是个十岁孩子的身影，却透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和锐利。
小李子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 —— 陛下肯定是说服太后了！他连忙提着食盒跟上去，心里对自家万岁爷的佩服又多了几分。
回到御书房，朱翊钧把自己关在里间，拿出那个藏在金匮里的小本子。他翻开，在空白页上写下：“张居正，欲以侄女联姻，巩固权力。需警惕其进一步动作。”
字迹有力，笔锋带着警惕。写完，他合上本子，放回金匮，然后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的天空。
云卷云舒，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张居正这步棋不可谓不高明，用联姻来拉近关系，既隐蔽又有效。可惜，他太小看自己了。
朱翊钧知道，这只是开始。张居正不会轻易放弃，以后肯定还会有其他手段。但他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有的是耐心和智慧。
“陛下，该去经筵了。” 小李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知道了。” 朱翊钧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衣袍，然后大步走出了御书房。
经筵上，张居正依旧是那个一丝不苟的首辅，讲解《论语》时条理清晰，引经据典。朱翊钧听得很认真，偶尔还会提出几个问题，君臣之间看似和谐融洽。
只是在张居正讲到 “其身正，不令而行” 时，朱翊钧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微微一笑 —— 其身正？怕是未必吧。
张居正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讲解的声音顿了顿，抬头看向朱翊钧，眼神里带着询问。
朱翊钧却像没事人一样，低下头继续看书，嘴角却悄悄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这场无声的较量，他又赢了一局。但他知道，真正的博弈，还在后面。
夕阳西下，经筵结束。朱翊钧走出文华殿，看到张居正正站在殿外等他。
“陛下今日听讲很认真。” 张居正躬身行礼，语气温和。
“先生讲得好，朕自然听得认真。” 朱翊钧笑着说，眼神清澈，仿佛上午的选妃风波从未发生过。
张居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陛下聪慧，将来必成一代明君。”
“借先生吉言。” 朱翊钧拱手道别，转身往毓庆宫走去。
身后，张居正望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他收到消息，太后把选妃名单放下了，心里虽然有些失落，却也对朱翊钧多了几分欣赏 —— 这个少年天子，比他想象的更聪明，也更难对付。
朱翊钧回到毓庆宫，小李子已经准备好了晚膳。他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脑海里反复出现那份名单上的 “张氏” 二字，还有张居正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小李子，” 他突然说，“去查查那个张居正的远房侄女，看看她平日里和哪些人来往。”
“是！” 小李子不敢怠慢，连忙应声。
朱翊钧知道，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他不能指望张居正会安分守己，只能自己多加小心，才能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站稳脚跟。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朱翊钧年轻的脸上，映出他与年龄不符的坚定和沉稳。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挑战和阴谋诡计。但他有信心，也有决心，去面对这一切。
因为他是大明的皇帝，是这天下的主人。他不会让任何人，任何势力，动摇他的统治，影响他的子民。
选妃的风波暂时平息了，但朱翊钧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才能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取得最终的胜利。
夜渐渐深了，毓庆宫的灯还亮着。朱翊钧坐在案前，继续看着《孙子兵法》，仿佛只有在这些兵书里，才能找到应对未来挑战的智慧和力量。
他的目光落在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八个字上，轻轻点了点头。他了解张居正的野心，张居正却未必真正了解他这个皇帝的决心。
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