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零七分,外白渡桥北堍的电话亭内,听筒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咔哒”声,随后是冗长的忙音。
林默并没有立刻挂断,而是让这单调的噪音在耳边响了三秒,这才将听筒稳稳放回原位。
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将后背靠在了电话亭冰冷且斑驳的铁皮壁上,任由亭外绵密的雨丝敲打着玻璃顶棚,发出沙沙的、富有节奏的声响。
雨夜的上海,被霓虹灯和雾气染成一片模糊的油彩。
林默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藏着一支外表平平无奇的钢笔。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支笔的笔帽内嵌着一枚微型震动器,是他的搭档程兰特制的信号应答装置,无声,却能传递最紧急的信息。
三分钟前,他拨出的号码接入了名为“灰隼”的秘密频道。
没有暗号,没有寒暄,对方只用一种被刻意压低、仿佛生锈的金属摩擦般的声音回了一句:“风已起,等你点火。”
这句话意味着,组织已经批准了他提出的,关于策反特高课高级特工佐藤的行动方案。
林默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黄浦江的潮气涌入肺中。
他知道,真正的火种,从来不是几句慷慨激昂的言语,也不是什么所谓的民族大义,而是要让一个自以为正在拼命逃命的人,在惊慌失措中,自己一头扎进你为他准备好的陷阱里。
他缓缓推开电话亭吱呀作响的门,冷风裹挟着雨水扑面而来。
在他转身融入夜色之前,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叠的便条,看似随意地将其遗落在电话机旁。
那是一张从普通记事本上撕下的纸,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神奈川商社账目原件存放点:虹口仓库3号”。
而在纸张的右下角,他用铅笔的侧锋,轻划了三道几乎难以察觉的斜痕——那是旧时代工部局巡捕间流传下来的暗记,意为“紧急交接,有内鬼”。
做完这一切,林默的视线微微放空。
在他的视野深处,这条刚刚被创造出来的信息路径,如同在黑暗中被点燃的引信,瞬间泛起一道微弱的红光。
红光延伸的方向清晰无比,直指不远处的百老汇大厦五楼西侧窗口。
佐藤的耳目,果然还在死死盯着他。
第二天上午九点四十分,虹口码头,三号仓库。
巨大的铁制卷帘门被锈蚀得斑斑驳驳,只拉开了一半,像一只半睁半闭的巨兽之眼。
仓库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茶叶受潮后发酵的霉味,混杂着淡淡的机油气息。
程兰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像一只灵巧的猫,蹲在一堆高高码放的货箱阴影里。
她透过货箱间的缝隙,一动不动地观察着仓库门口的动静。
十分钟后,一辆黑色的军用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视野,停在了仓库门口的空地上。
车门打开,一个身着深色西装的男人独自下车,正是佐藤。
他的表情紧绷,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没有异常后,才快步弯腰钻进了仓库。
他没有理会那些堆积如山的货物,而是径直走向仓库最深处的角落。
那里堆放着几个废弃的保险箱,其中一个箱门虚掩着。
佐藤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了片刻,随后迅速拉开箱门,伸手进去翻找。
片刻之后,他直起身,手里却只捏着一个空荡荡的牛皮纸信封。
林默早已派人提前将所谓的“账目原件”清空,只在保险箱的角落里,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火柴盒。
佐藤的眉头紧锁,他发现了那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火柴盒。
他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没有火柴,只有盒底用针尖刻着的一行极细、却又清晰无比的小字:“他们让你查我,是因为不敢查自己。”
这句话,是“渡鸦”情报体系内部流传的一句警语,只有达到一定级别的高层核心人员才知晓其深意。
它像一把淬毒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佐藤心中最隐秘的怀疑之门。
远在另一处安全屋的林默,通过“真实之眼”清晰地“看”到,当佐藤读懂这句话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跳频率在三秒内瞬间突破了每分钟一百二十次。
在他头顶那代表着立场与忠诚度的无形标识,正由稳定而深沉的红色,转变为剧烈闪烁的橙黄色。
动摇,已经抵达临界点。
佐藤捏紧了火柴盒,手背青筋暴起。
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包括那个空信封,只是在转身离开仓库前,仿佛为了宣泄心中无处发泄的惊怒与恐惧,狠狠一脚踢在了生锈的门框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这个细节,被程兰预先埋设在墙角砖缝里的微型监听器,完整地捕捉了下来。
程兰压低帽檐,对着衣领上的微型通讯器,用气音低声汇报:“鱼已上钩。他不信自己是真正的目标,但他开始怀疑身边的所有人了。”
深夜十一点十八分,法租界,某家英国洋行的地下档案室。
林默坐在一张宽大的桃花心木书桌后,面前摊开着一份文件。
文件的封皮上印着:“日本陆军华东方面军财务审计草案(绝密)”。
这是一份伪造得天衣无缝的文件,无论是纸张的质地、油墨的年份,还是公章的磨损痕迹,都足以以假乱真。
而真正的杀机,隐藏在文件的内容里。
其中夹杂着数处看似不起眼,实则致命的逻辑矛盾:一笔数额巨大的“特别行动经费”,其收款单位竟然是特高课课长山本一郎以远房亲戚名义开设的空壳贸易公司;而另一笔支付给所谓“技术顾问”的高额酬金,收款人则指向了东京一位早已在半年前因病去世的退役将领。
这份文件,将在明天清晨的内部例会上,由财政科的一名“自己人”不动声色地递交给山本一郎。
与此同时,程兰已经通过收买一名清洁工的渠道,在佐藤办公室他惯用的那个白瓷茶杯底部,涂抹上了一层微量的、无色无味的无害荧光粉。
只要佐藤今晚留在办公室加班查阅相关文件,他的指纹和接触痕迹,就会在这份致命的“审计草案”副本上,留下无法辩驳的证据。
林默缓缓合上卷宗,档案室里只剩下老式座钟的滴答声。
他对身旁的程兰轻声说道:“明天,当山本看到这份东西,他会暴怒。而佐藤,会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一个恐慌的人,才会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抓他认为的救生绳。”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
“我们要的不是他幡然醒悟的投诚,那太廉价,也太不可靠。我们要的,是让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清洗风暴里,只有我们能救他。”
远处,黄浦江上传来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划破了笼罩城市的江雾,仿佛命运的倒计时,正在悄然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