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明要退二线的风声,是在一次集团党委会后,由刘建业董事长以极其平淡的口吻,作为一项“干部队伍正常新老交替”的议题附带提及的。没有具体时间表,只说是“根据省里统一安排,年内会逐步过渡”。但在场的人都明白,像周正明这个年纪、这个位置的干部,“退二线”三个字一旦在正式场合被提及,便已是板上钉钉,只待流程。
消息传开,波澜不惊。周正明本人一如既往,该开会开会,该签字签字,表情严肃,看不出任何异样。但许多敏锐的人已经察觉到,这位以铁面着称的纪委书记,在一些非原则性的具体事务上,过问得比以前少了,签批“拟同意,请江河同志酌处”的时候多了。
赵江河听到消息时,正在审核产投那份“前沿项目评审新规”的初稿。他拿着笔的手顿了顿,心头涌起的情绪复杂难言。有惋惜,有不舍,更有一种沉甸甸的了然。果然,那次的“破格”提拔,背后确有推力,而最大的推力源,此刻正在淡出舞台。周正明用他最后的影响力,为他铺了一段路,然后,准备悄然退场。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必须去拜访。不是去感谢——那太肤浅,甚至可能玷污了周正明行事的原则;而是去告别,去聆听,或许,也是去承接某种未尽的期待。
他选了一个周五的晚上,提前让秦朗以个人名义,非常谨慎地向周正明的秘书询问了周书记晚间是否方便。得到的回复很简洁:“周书记说,如果是工作,明天办公室谈;如果是私事,家里七点后。”
这就是周正明的风格,界限分明。赵江河明白,他应该选择后者。
他让马建军开车,在小区外的水果店买了一个最普通的水果篮,没有烟酒,没有礼品卡。按照地址,找到的是一个有些年头的机关家属院,楼体朴素,楼道里的声控灯有些昏暗。周正明住在三楼,赵江河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那扇漆色斑驳的防盗门。
开门的是周正明本人,穿着家常的深灰色毛衣,少了平日西装革履的严肃,但身板依旧挺直。“来了?进来吧,不用换鞋。”
房子不大,陈设简单得近乎清苦。客厅里是老旧但干净的布沙发,一张玻璃茶几,一台不大的电视。书柜占了一整面墙,塞满了马列着作、政策文件汇编和法律、纪检专业书籍。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旧书和茶叶混合的味道。
“周书记,打扰您休息了。”赵江河将水果篮放在墙角不显眼的地方。
“坐。”周正明指了指沙发,自己也在对面坐下,拿起桌上的紫砂壶,给赵江河倒了一杯早已泡好的浓茶,“不是什么好茶,将就喝。”
茶水滚烫,颜色深褐。赵江河双手接过,抿了一口,苦涩过后是强烈的回甘。
“是为我退二线的事来的?”周正明开门见山,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是。听到消息,心里……很感激,也很舍不得。”赵江河斟酌着用词,“感激您一直以来的指导和信任,舍不得您这样一位原则性强、经验丰富的老领导离开一线。”
周正明摆了摆手,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疲惫的笑容:“到点了,就该下。这是规矩,也是自然规律。不用说什么感激,我做的,都是职责所在,最多是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不想让一些歪风邪气,把好苗子给吹折了。”
话说得直白,印证了赵江河的猜测。他心头一热,更多的话堵在喉咙里。
“你这次上来,快,也险。”周正明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严肃,“快,是机遇,也是考验。险,是因为盯着你的人多了,标准也高了。以前你做事,有冲劲,讲规矩,这很好。但到了现在这个位置,光有这些,还不够。”
赵江河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做出聆听的姿态。
“第一,要学会‘看势’而不仅是‘做事’。”周正明缓缓道,“省里的大战略是什么?陈省长为什么看重你这个‘智装模式’?不仅仅是因为你做成了一个项目,而是你这个路子,契合了当前‘盘活存量、聚焦实体、防范风险’的大势。你要把具体工作,主动往这个大势上靠,你的工作才有高度,才有持续的生命力。要多向陈省长汇报思想,不是汇报流水账,是汇报你对大势的理解和你准备怎么落地的思路。让他知道,你在思考,而且思考的方向是对的。”
这是极高层次的指点,直接点明了他与最高赏识者之间应有的互动方式。
“第二,要懂得‘用人’而不仅是‘管人’。”周正明继续,“你现在手下,有周亦鸣这样的市场派,有徐海川这样的风控派,还有韩鹏那样……想法很多的人。怎么用?不是把他们管得服服帖帖,而是要让他们各得其所,互相制衡,又都能为你的战略目标服务。对周亦鸣,要放权,但要用业绩和规矩框住他;对徐海川,要倚重,让他成为你制度的‘守门人’;对韩鹏……”他顿了顿,“要划定明确的红线,在红线内,可以让他去闯,去试错,但红线就是高压线,碰了就坚决处理。同时,要尽快培养、引进属于你自己理念的、能冲到一线打仗的年轻人。秦朗不错,但还不够。”
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让赵江河对班子管理和团队建设,有了全新的、更透彻的认识。
“第三,也是最难的一点,”周正明的声音压低了一些,目光如炬,“要时刻警惕‘权力幻觉’。位置高了,听到的赞美多了,很容易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自己走的每一步都绝对正确。这是最危险的。要给自己设一个‘冷静期’,重大决策前,强迫自己独处一会儿,想想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自己能不能承受。要多听听像徐海川这种‘乌鸦嘴’的意见,甚至要主动去找那些反对你的人,听听他们的理由。永远记住,你现在坐的这个位置,无数人想坐,也无数人想看你摔下来。你唯一的护身符,就是干净,就是实实在在、经得起查的业绩。”
“权力幻觉”、“护身符”……这些词从一生清廉刚正的周正明口中说出,带着沉重的分量和穿透肺腑的力量。赵江河感到后背微微发凉,又有一股热流在胸腔涌动。
“周书记,您这些话,比我读多少本书、开多少次会议都有用。”赵江河由衷地说,语气充满了敬意,“我一定牢记在心。”
周正明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仿佛要冲淡某种情绪。“我能说的,也就这些了。路,终究要你自己去走。以后遇到难处,公事公办,按程序来。私下里……如果真有迈不过去的坎,可以给我打个电话,我虽然退了,看事情可能反倒清楚些。但记住,能不求人,绝不求人;能靠自己,绝不靠关系。”
这几乎是最后的、父亲般的叮嘱了。
赵江河重重点头。
谈话又持续了一会儿,聊了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气氛逐渐缓和。临走时,周正明坚持把赵江河送到门口。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他拍了拍赵江河的肩膀,力道不重,却意味深长。
“江河,好好干。别让我……别让组织失望。”
“您放心。”赵江河郑重回答。
走出楼道,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赵江河却觉得心中一片滚烫。那杯浓茶的苦涩与回甘,仿佛还留在舌尖;周正明那些犀利如刀、又厚重如山的经验之谈,则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拜访,而是一次薪火相传。一位即将退场的老将,将自己毕生积累的、最核心的生存智慧与政治经验,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了一位他看好的后来者。这交付里,有认可,有期待,更有沉甸甸的责任。
坐进车里,马建军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发动了车子。赵江河靠在后座,望着窗外流逝的、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夜景。周正明要退了,但他点亮的灯,照亮的路,却刚刚在自己面前展开。未来的路,依然布满薄冰与暗流,但此刻,他心中多了几分沉静的力量和清晰的方向。
周正明说的对,要“看势”,要“用人”,要警惕“权力幻觉”。更重要的是,要永远记得,干净的作风和实在的业绩,才是唯一的“护身符”。
车子汇入夜间的车流。赵江河知道,从明天起,他必须更加独立,也更加警醒地,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薪火已传,接下来,是要看这火,能否在他手中,燃烧得更稳、更亮,照亮更远的前方。而那个为他铺路、传火的人,将带着一身清誉,渐渐隐入时代的背景之中。这份传承,无声,却重逾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