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工投的“总办会”，全称是总经理办公会议，是公司经理层最高级别的议事决策机构。原则上每周一次，但遇重大事项可随时召开。赵江河履新后，因为春节和熟悉情况，正式的、由他主持的第一次总办会，直到三月初才真正提上日程。
这次会议，注定不会平静。议程上排在第一项的，就是韩鹏力推的那个跨境新能源电池材料项目。经过节后一段时间的“补充材料”，第三方技术尽调报告（一份由韩鹏熟悉的机构出具，结论乐观但细节存疑）、财务压力测试结果（在极端悲观假设下，项目净现值堪忧）、以及市场竞争分析（显示国际巨头已有类似技术路线披露）等文件，终于堆在了各位与会者的案头。
会议定在周三上午九点，十八楼的大会议室。赵江河提前十分钟到场，周秘书已经将会场布置妥当，每个人的座位前都摆放着姓名牌、议程、厚厚的一摞会议材料，还有矿泉水、茶杯。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光可鉴人，倒映着头顶的环形灯带，透着一种冰冷的正式感。
赵江河在自己的位置（椭圆形长边居中，正对投影幕布）坐下，翻看着最后一遍自己的发言提纲。提纲上除了常规的会议主持流程，更多是关于那个新能源项目的提问要点和风险提示。他昨晚又仔细研读了所有材料，越看越觉得不安。韩鹏推动这个项目的决心和急切，似乎远超项目本身应有的商业逻辑。这背后，是否还有别的驱动力？是急于在新领导面前展现能力，还是与项目方有更深的利益勾连？赵江河不敢妄断，但警惕已提到最高。
八点五十八分，参会者陆续进场。几位副总和主要部门负责人鱼贯而入，相互点头致意，低声交谈，各自落座。韩鹏是踩着点进来的，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蓝色西装，步履生风，手里只拿着一部平板电脑，显得成竹在胸。他与相熟的同事打着招呼，目光扫过主位的赵江河时，脸上露出一个程式化的微笑：“赵总，早。”
“韩总早。”赵江河颔首回应。
孙莉稍晚一些进来，妆容精致，衣着依然是一丝不苟的优雅范儿。她微笑着对赵江河和几位副总点头示意，在自己的位置上款款坐下，拿出一个精致的皮质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姿态从容。
九点整，赵江河清了清嗓子，会议室里细微的交谈声立刻停止，所有人的目光聚焦过来。
“各位同事，上午好。今天是我们春节后的第一次总办会，也是我主持工作以来的第一次正式经理层会议。”赵江河开场，声音平稳，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张面孔，“会议议程已经发给大家，主要是审议几项重点工作，其中新能源电池材料跨境投资项目是重中之重。希望各位本着对公司负责、对国有资产负责的态度，充分发表意见，集体审议决策。现在，开始第一项议程，请战略投资部汇报新能源电池材料项目最新情况。”
负责汇报的是战略投资部的总经理，一位四十多岁的干练女性，显然是韩鹏一系的得力干将。她打开ppt，开始陈述。汇报内容基本是韩鹏之前那套说辞的细化版，但加入了第三方尽调报告的“权威结论”和财务模型的“优化数据”，将项目的技术前景、市场潜力和投资回报描绘得更加诱人。她语速很快，信心十足，用了大量诸如“颠覆性技术”、“战略卡位”、“十年机遇”等充满煽动性的词汇。
赵江河一边听，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关键词和疑点。他能感觉到，随着汇报的进行，会议室里一部分人的情绪被调动了起来，尤其是几位业务出身、对技术前沿比较关注的副总，眼神里流露出兴趣和兴奋。
汇报结束，韩鹏第一个开口补充，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各位，这个项目我们跟踪了大半年，核心团队见了三次，技术路线反复论证。现在对方给了最终窗口期，条件虽然苛刻，但机会稍纵即逝。如果我们犹豫，沿海几家大基金和产业资本立刻就会扑上去。到时候，我们北江工投在新能源材料这个关键赛道上，就可能一步慢，步步慢。”
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最后落在赵江河脸上，话锋带上了几分“大局观”：“赵总，各位同事，工投成立的初衷是什么？就是要敢于投早、投小、投硬科技，承担战略性投资的风险。如果事事都等风险为零，那我们就只能跟在别人后面捡剩饭吃了。这个项目虽然有风险，但回报潜力巨大，完全符合我们的战略定位。我认为，应该尽快推进投资决策程序，签署意向协议，锁定这个机会。”
韩鹏的话很有鼓动性，也点明了工投的使命，让人难以直接反驳。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几位副总开始交头接耳。
孙莉这时优雅地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韩总说得有道理，战略眼光确实很重要。不过，我看了财务部的压力测试报告，在最坏的情况下，我们的投资可能面临较大损失。是否可以考虑，在投资结构上做一些设计，比如引入其他合作方共担风险，或者设置更严格的对赌条款？”她的话看似在提风险，实则是为项目推进寻找变通方案，既不得罪韩鹏，也显得自己考虑周全。
赵江河知道，该自己说话了。他放下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韩鹏，然后转向战略投资部总经理。
“感谢战略投资部的汇报，也感谢韩总和孙总的意见。”他开口，语气不疾不徐，“这个项目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正如韩总所说，工投要敢于承担战略性风险。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加重了几分，“敢于承担风险，不等于盲目冒险。我们必须把风险看清楚、算明白、控制住。”
他拿起面前的财务压力测试报告：“这份报告显示，在技术商业化延迟一年、或主要原材料价格上涨30%、或竞争对手提前推出替代技术等几种并非极端的情况下，项目的内部收益率就会降到基准线以下，投资回收期大幅拉长。这提示我们，项目的成功，高度依赖一系列乐观假设同时成立。”
他又指向技术尽调报告：“这份由‘宏远技术咨询’出具的尽调报告，结论很乐观。但我注意到，报告中引用的核心实验数据，全部来自项目方单方面提供，独立验证不足。对于其中提到的几项‘突破性’专利，报告也承认其国际专利申请尚在审查中，存在不确定性。我想问战略投资部，我们是否聘请了在电池材料领域更具国际公信力的机构进行交叉验证？或者，我们自己的技术团队，能否对这些关键技术的成熟度做出独立判断？”
战略投资部总经理脸上自信的笑容僵了一下，看向韩鹏。韩鹏眉头微蹙，接口道：“赵总，技术尽调本身就有局限性，不可能百分百还原。宏远在行业内有口碑，他们的判断有参考价值。至于我们自己的团队，目前缺乏该细分领域的顶尖专家。时间紧迫，如果等我们组建起专家团队再验证，机会早就没了。”
“时间紧迫，不能成为降低风控标准的理由。”赵江河语气依然平稳，但态度坚决，“越是重大的投资，越需要扎实的基础。我建议，第一，立即启动针对该项目核心技术的第二轮独立尽调，聘请至少一家国际公认的权威机构；第二，财务部牵头，联合外部审计机构，对项目方的财务状况、估值依据进行穿透式核查；第三，战略投资部补充提供国内外至少三家同赛道头部企业的近期技术进展和融资估值情况，作为比照。”
他顿了顿，看向所有人：“在补充完成上述工作，并将所有风险充分揭示、评估之前，这个项目不宜进入最终的投决程序。我们可以保持与项目方的接触，表达我们的诚意和兴趣，但决策必须建立在坚实可靠的基础上。这不叫保守，这叫对国有资产负责，也是对在座每一位决策者的职业生涯负责。”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赵江河的提议，条条在理，完全站在公司规范和风控的立场上，让人难以从程序上挑刺。但这无疑给韩鹏极力推动的项目踩下了急刹车。
韩鹏的脸色明显阴沉下来，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平板电脑的边缘，片刻后，忽然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赵总考虑得果然周全。不过，这样一套程序走下来，至少需要两三个月。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市场不等人啊。”
“如果因为我们的审慎，错过了一个有风险的机会，或许可惜。”赵江河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但如果因为我们的草率，造成国有资产的重大损失，那就是罪过。孰轻孰重，我想大家都能掂量。”
会议陷入了僵局。支持韩鹏的人觉得赵江河过于谨慎，可能错失良机；内心存疑或中立的，则觉得赵江河的要求合情合理。孙莉低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不再发言。
最终，兼任董事长的刘副主任（通过电话接入）做了总结。他肯定了赵江河强调风险控制的原则，也理解韩鹏把握市场机遇的急迫，但明确指示：按照赵江河提出的三点补充要求，尽快落实相关工作，待资料完备后，再行审议。项目推进暂缓。
这个结果，算是赵江河小胜一局，但也彻底将他和韩鹏的分歧摆到了明面上。
散会后，韩鹏第一个起身离开，经过赵江河身边时，脚步未停，只是淡淡丢下一句：“赵总，改天有空，一起坐坐，喝一杯，好好聊聊。”语气听不出喜怒。
赵江河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一杯”绝非普通的酒。那是新一轮的试探，也可能是某种形式的“谈判”或“施压”。他想起自己对顾曼的承诺，心中苦笑。这杯酒，恐怕比会上的争论更难推脱。但眼下，他只能兵来将挡。
他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感到一阵疲惫，还有一丝久未出现的、想抽支烟的冲动。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将那冲动压下去。路还长，博弈才刚刚开始。第一次总办会，只是拉开了北江工投内部风云际会的序幕。而他要在这风云中，既要守住国有资产，也要守住对家人的承诺，这其中的分寸与艰难，唯有他自己深知。窗外的北江春色渐浓，但楼内的空气，却仿佛凝滞着无形的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