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轿车在晨光中平稳行驶，穿过渐渐苏醒的街道。
赵江河坐在副驾驶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黑色塑料袋。塑料薄膜的触感冰冷，但里面的文件却像炭火一样烫着他的胸口。
开车的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和电话里那个激动的告密者判若两人：“赵主任，抱歉用这种方式见您。但情况特殊，不得不如此。”
赵江河侧过头，仔细打量这个神秘人。四十岁出头，国字脸，五官普通得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但那双眼睛——眼神锐利而疲惫，眼角有深刻的鱼尾纹，像长期在压力下工作的人。
“你是谁？”赵江河问。
“我叫李卫国，原来是北江市安监局的科员。”那人目视前方，双手稳稳握着方向盘，“十五年前，我在事故调查组。后来因为坚持要如实上报死亡人数，被调去了档案室，一待就是十年。”
车子拐进一条僻静的街道，两旁是老旧的居民楼，晾衣绳上挂着各色衣物，在晨风中轻轻摆动。
“罗建明当时是分管副市长。”李卫国继续说，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事故死了二十三人，他让报八人。我不同意，在调查报告上签了字。第二天，我的组长被免职，我被调到档案室，看守那些永远没人查阅的旧档案。”
赵江河的心沉了沉。又一个被罗建明毁掉的人生。
“那你后来……”
“后来我装疯卖傻。”李卫国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每天按时上下班，在档案室里喝茶看报，对谁都点头哈腰。他们觉得我废了，放松了警惕。我就用这十年时间，收集证据。”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赵江河一眼：“赵主任，我知道您在查什么。改革，反腐，整顿吏治。但您不知道，您面对的是一张什么样的网。”
车子在一个废弃的厂区门口停下。铁门上锈迹斑斑，锁链松松地挂着，一推就开。
“这里原来是个纺织厂，倒闭十几年了。”李卫国下车，示意赵江河跟上，“安全。”
两人穿过杂草丛生的厂区，走进一栋三层的老办公楼。楼梯吱呀作响，墙壁上残留着褪色的生产标语：“安全生产，重于泰山”。
三楼最里面的房间，门是厚重的铁门，锁着三道锁。李卫国熟练地打开，推门进去。
房间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户透进微弱的光。但赵江河一进去，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整面墙上贴满了照片、文件、图表，用红蓝线连接，像一个庞大的关系网。办公桌上堆满了档案盒，每个盒子都贴着标签，字迹工整：“罗建明-银行流水2008-2015”、“矿山事故-原始报告”、“利益输送网络图”。
“这是我的‘作战室’。”李卫国打开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照亮了半面墙，“十五年的心血，都在这里。”
赵江河走到墙前，仔细看着那些材料。照片里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场合，但都有一个共同点——都和罗建明有关。文件复印件上，红笔圈出的关键信息触目惊心：虚报的产量，伪造的安全记录，被压下的死亡名单，还有那些通过复杂路径流转的巨额资金。
“这是完整的名单。”李卫国从桌上拿起一份厚厚的文件夹，“三十七人，从厅局级到省部级，从在职到退休。每个人做了什么，拿了多少钱，证据链完整。”
赵江河接过文件夹，手有些抖。他翻开第一页，第一个名字就让他的瞳孔收缩——那是现任某重要厅局的一把手，平时以清廉务实着称。
“没想到吧？”李卫国苦笑，“这位领导，当年为了提拔，给罗建明送了五十万。钱是通过他弟弟的公司走的账，我这里都有银行流水。”
一页页翻下去，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肮脏的交易。有些人赵江河认识，打过交道，甚至曾经尊敬过。有些人的名字，他只在文件里见过。
翻到最后一页，是一个表格，总结了这张网的利益输送总额——超过八亿。
“这只是能查到的。”李卫国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还有更多，可能永远查不到了。罗建明很聪明，从不直接收钱，都是通过亲属、白手套、艺术品交易、海外投资这些渠道。我用了十年，才理清大概脉络。”
赵江河合上文件夹，闭上眼睛。八亿，三十七人，十五年。这些数字背后，是多少被损害的利益，是多少被辜负的信任，是多少被掩埋的真相？
“你为什么不早拿出来？”他睁开眼睛，看向李卫国。
“早拿出来？”李卫国笑了，笑声里满是苦涩，“赵主任，您知道罗建明在北江经营了多少年吗？二十年！这张网织了二十年！十年前我要是敢拿出来，可能第二天就‘意外死亡’了。”
他走到窗前，背对着赵江河：“我等了十年，等了三个省委书记，等了五任纪委书记。直到您出现，直到您动了刘振山和沈荣坤，直到您妻子差点……我才相信，这次可能不一样。”
窗外传来鸟鸣声，清脆悦耳。晨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照进来，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赵主任，这些材料我交给你。”李卫国转过身，眼神坚定，“怎么用，是您的事。我只求一件事——让该负责的人负责，让死去的人安息，让活着的人……还能相信这个世上有公道。”
赵江河握紧手中的文件夹，感受到那沉甸甸的重量。这不仅是文件，是十五年的人命，是十年的坚守，是一个人对正义的最后信仰。
“我会的。”他郑重承诺。
两人离开废弃厂区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半。阳光完全升起，街道上车水马龙，人们开始一天的工作和生活。这个城市表面看起来如此平静，如此正常。
但在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回程路上，李卫国告诉赵江河更多细节。
“罗建明死后，他手下那些人开始慌了。”车子等红灯时，李卫国低声说，“有人在销毁证据，有人在转移资产，还有人在……准备反扑。”
“反扑？”
“具体不清楚，但我打听到，有人放话要‘鱼死网破’。”李卫国的表情凝重，“赵主任，您要小心。您动了太多人的奶酪，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绿灯亮了。车子继续前行。
“那个约你九点十五分见面的人，是谁？”赵江河问。
“是我的线人，在罗建明身边潜伏了五年。”李卫国说，“他本来约好今天跟我见面，但凌晨突然发消息，说有紧急情况，要提前到九点十五分。后来再联系，就失联了。”
失联了。这三个字像一块冰，砸进赵江河心里。
车子在离省委两条街的地方停下。李卫国递给赵江河一张纸条：“这是我的备用联系方式。如果……如果有什么意外，您可以联系这个号码。”
赵江河接过纸条，上面只有一串数字。
“李卫国同志，”他伸出手，“谢谢。”
李卫国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赵主任，保重。”
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上午十点。苏晚晴看到赵江河回来，明显松了口气：“主任，您总算回来了。周书记找您两次，说您手机打不通。”
“手机没电了。”赵江河把公文包放下，“周书记说什么事？”
“没说具体，只说您回来马上去他办公室。”
赵江河点点头，拿起那个黑色塑料袋和文件夹：“我这就去。”
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晚晴，如果有人问我去哪了，就说我去档案馆查资料了。”
苏晚晴愣了愣，随即点头：“明白。”
周启明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赵江河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声音：“进来。”
推门进去，周启明正在打电话，看到赵江河，做了个手势让他先坐。电话很短，很快挂断。
“江河，你去哪了？”周启明起身走过来，眉头微蹙，“手机也打不通。”
“去见了个人，拿到了重要材料。”赵江河把文件夹放在茶几上，“关于罗建明那张网的完整证据。”
周启明的神色严肃起来。他打开文件夹，一页页翻看。越往后翻，脸色越沉。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深红色的地毯上投下一道道光影。
终于，周启明合上文件夹，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三十七个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八个多亿……触目惊心啊。”
“书记，这些材料……”
“材料很重要，但要谨慎使用。”周启明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锐利，“江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一旦公布，北江官场将迎来一场大地震。不仅影响稳定，还可能波及经济发展，甚至影响中央对我们的看法。”
赵江河沉默了片刻：“书记，您的意思是……”
“不是不办，而是要讲究策略。”周启明站起身，走到窗前，“这些人，不是一天形成的。要动，就要有把握一网打尽，不能打草惊蛇，不能留下后患。”
他转过身，看着赵江河：“你准备怎么做？”
赵江河也站起身：“我建议分三步走。第一步，对证据进行核实，确保万无一失；第二步，根据涉案人员的不同情况，分类制定处理方案；第三步，选择适当时机，分批实施，确保平稳过渡。”
周启明缓缓点头：“思路是对的。但时间紧迫，罗建明的死已经打草惊蛇，这些人不会坐以待毙。我们必须快，但要快而不乱。”
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
“江河，下午省委常委会，专题研究罗建明案及后续处理。”周启明说，“你列席，作详细汇报。这份材料，”他拍了拍文件夹，“是核心，但汇报时要把握分寸。”
“我明白。”
“还有，”周启明顿了顿，“你个人要特别注意安全。我已经让警卫局加强对你和家人的保护，你自己也要提高警惕。”
离开书记办公室，赵江河回到自己的楼层。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
苏晚晴从办公室探出头：“主任，刚才顾记者来电话，说中午想跟您一起吃饭。”
赵江河看了眼时间：“告诉她，我中午有会，去不了。”
“好的。”
走进办公室，关上门，赵江河才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他靠在门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李卫国那张普通而坚毅的脸，那间布满灰尘的“作战室”，还有墙上密密麻麻的关系网。
十五年的坚持，十年的蛰伏。
而他，接过了这份沉甸甸的托付。
电话响了。是顾曼。
“江河，你真不能来吃饭吗？”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失望。
“对不起，下午有重要会议，得准备材料。”赵江河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晚上，晚上一定陪你吃饭。”
“好吧。”顾曼顿了顿，“那你记得吃饭，别饿着。”
“知道。”
挂了电话，赵江河走到窗前。楼下，省委大院的花园里，海棠花开得正盛，粉白一片。几个工作人员在散步，有说有笑。
平静的表象之下，风暴正在积聚。
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得稳，走得准。
因为这一次，他要面对的，不仅是个人的荣辱得失，更是一个城市未来的方向，是无数人苦苦等待的正义。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下午两点，常委会即将开始。
而北江的命运，也将在这个春天的午后，迎来关键的转折。
赵江河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份沉甸甸的文件夹。
推开门，走向会议室。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而他的身影，在这光影中，显得格外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