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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京中夏日渐长,荣国府内事务稍简,王夫人便起了虔心,欲往城外牟尼院敬香礼佛。贾母闻之,亦动了念,言道:“许久未出城走动了,那牟尼院倒是清静,正好一同去拈香祝祷,也散散这暑气。”于是择了吉日,婆媳二人乘坐朱轮华盖车,带着一众丫鬟婆子,往牟尼院而来。

那牟尼院虽不比铁槛寺、水月寺等名声显赫,却也是百年古刹,庭院深深,古木参天,一进去便觉暑热顿消,只余檀香袅袅,梵音低唱,别有一番清凉境界。贾母与王夫人先在正殿上了香,布施了香油钱,又与主持师太叙了会子话。正欲往禅房歇息用些素斋,忽闻得后院传来一阵清越的诵经声,如珠玉落盘,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孤高清冷,竟不似寻常比丘尼所有。

王夫人便问主持:“这是哪位师傅在诵经?声音如此透彻。”

主持师太合十笑道:“阿弥陀佛,不敢称师傅。乃是敝院一位带发修行的居士,法号妙玉。原是苏州人士,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故而带发修行。她于佛法上颇有些慧根,经文典藏无所不通,只是性子孤洁些,等闲不见外人。”

贾母与王夫人听了,更觉惊奇。贾母便道:“既是如此,何不清来一见?”主持忙遣小尼去请。不多时,只见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子袅袅而来。但见她身穿一件月白绫子素裙,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并无多余装饰,脚下是青缎粉底小朝靴。容貌清丽绝俗,眉眼间却带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之气,行动处如弱柳扶风,却又自带一段清华风骨。

妙玉上前,对着贾母与王夫人不过微微欠身,道了句“老夫人、夫人万福”,便垂首立在一旁,并不多言。

王夫人见她气度不凡,便有意考较,问了几句《金刚经》、《心经》的奥义。那妙玉对答如流,引经据典,剖析精微,竟比许多高僧说得还要透彻明白,且言语间自有一股空灵澄澈之意。贾母与王夫人听得连连点头,心中甚是喜爱。

王夫人便对贾母低声道:“老太太,我瞧着这妙玉师父果然是个有根基的。咱们府里虽也常请师傅们进去讲经,终究是外头来的,不便长久。若能请得妙玉师父这样的进去,做个客家居士,平日里咱们娘儿们也好时时请教佛法,岂不两便?”

贾母本就信佛,见妙玉人物、学问皆是上乘,便也动了心,含笑对妙玉道:“不知师父可肯屈尊,到我们那府里做个居士?必当扫净庭轩,奉为上宾,绝不敢怠慢。

妙玉闻言,抬眼看了看贾母与王夫人,见其意甚诚,又思及自己漂泊无依,这牟尼院虽好,终究非久居之地,略一沉吟,便道:“承蒙老夫人、夫人青目,贫尼敢不从命?只是贫尼习性偏僻,不好应酬,恐有负盛情。”

贾母忙笑道:“这个无妨,咱们府里东北角上有一处栊翠庵,小小巧巧,甚是幽静,平日里少有人去。正好收拾出来给师父静修,一应供给,皆由公中出,绝不敢扰了师父清修。”

妙玉见安排得如此妥当,便也应下了。不几日,荣国府便派了车马人手,将妙玉并她随身的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以及她素日收藏的几箱经卷、古玩、茶器,一并接进了府中,安置在重新修葺一新的栊翠庵内。那栊翠庵果然是个好去处,小小几间房舍,收拾得窗明几净,院内几株老梅,数本芭蕉,更有翠竹掩映,十分的清幽寂静,正合了妙玉的性子。

暂且按下这边不表。

却说贾宝玉这日,因天气炎热,学里也放了假,便在园中闲逛。或逗逗雀儿,或看看鱼儿,终究觉得无甚意趣。袭人怕他闷坏了,便劝道:“二爷何不到各处姐妹处走走?或是去看看新来的宝姑娘、林姑娘也是好的。”

宝玉摇头道:“她们这会子不是歇午觉,便是做针线,去了反倒扰了她们。” 信步由缰,不觉竟走到了园子东北角上,远远望见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与前番光景大不相同,心中诧异:“这是何处?几时修了这样个所在?”

信步走入,只见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宝玉看得啧啧称奇,这般雅致清幽,竟比潇湘馆更多几分出尘之意。正赞叹间,忽闻得一股幽幽的异香从屋内飘出,非兰非麝,沁人心脾。又听得屋内传来极轻微的、翻阅经卷的声音。他心中好奇,便顺着游廊走到窗下,隔着半卷的湘妃竹帘往里一瞧。

只见屋内临窗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经卷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地下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而案后坐着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子,正垂首看着一卷经书。她穿着一身素白绫衣,愈显得青丝如墨,面容如玉。阳光透过竹帘,在她身上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份清冷孤洁,竟不似凡尘中人。宝玉一时看得呆了,心中怦怦直跳,暗道:“这又是哪一位姐姐?我竟从未见过!看来这府里,我竟还有未见识过的人物!”

他这里正痴想,那屋内的妙玉似有所觉,抬起眼来,清冷的目光恰恰与窗外的宝玉对上。宝玉被她目光一扫,竟觉脸上微热,慌忙站直了身子,有些手足无措。妙玉见他是个年轻公子,容貌俊秀,眼神清澈中带着几分痴意,不似那等庸俗浊物,面上的冷意便稍缓了三分,却也不言语,只静静地看着他。

宝玉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忙在窗外躬身施了一礼,口中说道:“不知仙姑在此清修,唐突冒犯,还望恕罪。小生贾宝玉,是这府里的……”

他话未说完,妙玉已淡淡开口,声音清越如击玉磬:“贫尼妙玉,在此挂单。宝二爷的名号,贫尼入府时已有耳闻。” 语气虽淡,却并无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

宝玉一听,更是惊喜,原来这位便是祖母和母亲请进府来的那位佛法精通的妙玉师父!他本就对这等标致人物心怀亲近,又听得她声音如此好听,便忘了方才的窘迫,笑道:“原来是妙玉师父!我今日闲逛至此,见此处景致清幽,不意竟打扰了师父清净,实在该死。”

妙玉见他言语天真,态度诚恳,心中那点不悦也便散了,只淡淡道:“二爷既来了,便是有缘。若不嫌简陋,何不进来吃杯茶?”

宝玉正求之不得,忙不迭地应了,整了整衣冠,方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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