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贾府。
这一日，天色尚未完全放亮，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亭台楼阁，空气中透着春日清晨特有的微凉与湿润。然而荣国府内，尤其是张梭所居的客院，早已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一派肃穆而又隐含激动的忙碌景象。
今日，便是礼部殿试之期，天下贡士齐聚紫禁城，于天子座前决一最终名次。十年寒窗，乃至数代人的期望，皆系于此一朝。
张梭早已起身，沐浴更衣，换上了那身象征着贡士身份的蓝色罗袍，头戴乌纱进士巾，虽非官服，却已显露出不同于寻常书生的清贵之气。他身姿挺拔地站在镜前，任由贾母特意拨来的两个心灵手巧的大丫鬟，为他做最后的整理。束紧腰带，抚平袍袖上每一丝细微的褶皱，确保巾冠端正，无一丝乱发。殿前失仪，绝非小事，轻则影响考官观感，重则可能被直接逐出考场，功亏一篑。
贾珝也早早过来了，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更衬得面如冠玉。见丫鬟整理完毕，他上前一步，仔细端详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语气带着几分难得的郑重：“张兄，莫嫌这些繁琐。殿前应对，一字一句，一举一动，皆在圣人与诸位阅卷官眼中，仪态端方是首要。”
张梭深吸一口气，试图缓解那自心底不断上涌的紧张，闻言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略显僵硬：“贾兄这般说，我……我倒是更紧张了几分。只盼莫要腿软，能在御前站稳便好。”
贾珝见他如此，不由莞尔，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安抚道：“莫要妄自菲薄。张兄之才学，经义文章早已烂熟于胸，策论时务亦有独到见解。殿试虽重，究其根本，仍是考察学问与见识。你只需如平日与我对谈般，沉心静气，将胸中韬略，化作锦绣文章，坦然呈于御前即可。圣人求贤若渴，必能识得真才。”
他话语平和，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张梭听着，狂跳的心渐渐平稳了些许，用力点了点头：“承贾兄吉言，愚兄必当竭尽全力。”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只见贾母身边的首席大丫鬟鸳鸯，亲自提着一个精致的红木食盒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盈盈笑意：“张相公，三爷。老太太惦记着张相公今日要赴大考，特意吩咐小厨房连夜用老参、黄芪炖了上好的鸡汤，小火煨了整宿，最是补气提神。老太太说，请张相公务必用些早点再走，殿试耗时长久，空腹可顶不住。”
说着，鸳鸯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一股浓郁鲜香的鸡汤味儿顿时弥漫开来，还配有几样清淡爽口的小菜和热气腾腾的银丝卷。
张梭见状，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他客居贾府，非亲非故，却得贾母如此悉心关照，这份情谊，沉甸甸的。他连忙对着贾母院子的方向深深一揖，语气诚挚：“晚辈多谢老太君厚爱！如此关怀，晚辈……晚辈感激不尽，定不负期望！”
贾珝也笑道：“祖母有心了。张兄，快趁热用些吧。”
两人匆匆用了些鸡汤点心，暖汤下肚，张梭只觉得一股暖意流遍四肢百骸，连带着紧张的情绪也似乎被驱散了不少。
一切准备停当，贾珝便陪着张梭一同出了贾府大门。此时，东方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晨光熹微，将贾府门前那对石狮子映照得轮廓分明。
刚出府门，便见一人一骑早已等候在侧。来人正是黄樊。见贾珝和张梭出来，他立刻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大步迎上前，对着张梭便是一礼，道：“张兄，今日殿试，特来送你，祝你文思泉涌，下笔有神，一举高中，独占鳌头，他日跨马游街，可别忘了请我与贾兄喝酒。”
张梭和贾珝连忙还礼。张梭感激道：“多谢黄兄！借黄兄吉言，若侥幸得中，定与二位兄台不醉不归！”
黄樊哈哈一笑，：“我和三郎就在这京城里，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此时，贾府早已备好的马车驶到门前。这是一辆青幄小车，虽不奢华，却整洁干净，拉车的马匹也神骏。此去皇城，需庄重沉稳。
张梭再次对贾珝和黄樊拱手：“贾兄，黄兄，留步。这便去了。”
“张兄保重！”贾珝和黄樊齐声道。
张梭深吸一口气，转身，踩着脚凳，稳健地登上了马车。车夫轻轻挥动鞭子，马车辘辘起动，在清晨寂静的街道上，向着那座象征着天下权力中枢的紫禁城方向，平稳行去。
贾珝和黄樊并肩立于府门前，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街道拐角处，直至再也看不见。
黄樊摸了摸下巴，感叹道：“说起来，这殿试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贾珝目光依旧望着远方，淡淡道：“无非是天子临轩，策问天下士子。地点不同，考官不同，压力更大而已。学问根基，却还是平日里积累的那些。”他虽未亲历，但前世信息爆炸，对古代科举殿试的流程倒也知晓几分。
“嘿，说得轻巧。”黄樊摇头。
贾珝笑了笑，没有接话。
且说张梭乘坐马车，一路无话，心中默默回想着可能涉及的经义要点和时务策论框架。越靠近皇城，气氛便越发肃穆。到达东华门外时，天色已然大亮，只见宫门外广场上，早已聚集了数百名身着同样蓝色罗袍的贡士，人头攒动，却鸦雀无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弥漫在空气中。
经过严格的核验身份、搜检（防止夹带）后，张梭随着引路的礼部官员，低着头，步履沉稳地穿过一道道宫门，行走在空旷广阔的宫墙御道之上。红墙黄瓦，汉白玉栏杆，无不彰显着皇家的威严与气派。他不敢左顾右盼，眼观鼻，鼻观心，只是用心记着脚下的路。
最终，他们被引至保和殿前。巍峨的大殿矗立在汉白玉基座之上，飞檐斗拱，庄严肃穆。殿前广场，香案、乐器一应俱全。贡士们按照会试名次排班站立，静候圣驾。
钟鼓齐鸣，净鞭三响。
“皇上驾到——”
随着内侍悠长尖细的传唱声，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兴隆帝在仪仗扈从下，缓步登上保和殿丹陛，升坐龙椅。文武百官分列两侧。
“臣等叩见陛下！”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数百名贡士齐刷刷跪倒在地，山呼万岁，声震屋瓦。
张梭混在人群中，依礼叩拜，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那高踞于御座之上的身影，虽距离尚远，看不清面容，但那股睥睨天下的帝王威仪，已足以让人心生敬畏，不敢直视。
“平身。”兴隆帝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众人谢恩起身。
接着，便是繁复而庄重的唱名、授卷仪式。由礼部官员高声唱出本次殿试读卷官、受卷官、弥封官等一众官员的姓名与职责。随后，试卷由内阁大学士捧至御前，请皇帝钦定策问题目。
兴隆帝目光扫过殿下鸦雀无声的贡士们，沉吟片刻，缓缓开口，亲自说出了本次殿试的策问题目。题目关乎漕运利弊与改革之策，这正是当下朝廷关注的实务之一，既考验学子对经典经济之说的理解，更考察其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题目宣布，张梭心中稍定。漕运之务，他平日与贾珝探讨经世致用之学时多有涉猎，自己也翻阅过相关典籍奏疏，心中已有一些成型的想法。
试卷与特制的殿试用纸——质地厚韧、印有红线的宣纸——分发到每位贡士手中。众人各自寻了指定的矮桌（或谓之“考案”）跪坐（或盘坐），开始构思答卷。
保和殿内，一时只剩下研墨声、纸张翻动声以及极力压抑的呼吸声。阳光透过高窗洒入殿内，映照着一张张或凝神思索、或奋笔疾书的年轻面孔。
张梭闭目凝神片刻，将纷乱的思绪压下，重新梳理了一遍关于漕运的认知与对策。他深知殿试文章，不仅要观点明确、论证翔实，更需文辞雅驯，书法端丽。他提笔蘸墨，手腕悬稳，在那朱丝栏内落下第一个字。笔锋沉稳，结构匀称，力求字字工整，篇篇洁净。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从旭日初升到日上中天，再到午后偏斜。期间有内侍送来简单的茶点，但多数人都无暇多用，只匆匆饮口水便继续埋头疾书。
张梭全神贯注，将胸中所学所感，尽数倾注于笔端。从漕运的历史沿革、当前积弊（如河道淤塞、漕丁困苦、漕粮损耗、官吏贪腐），到可能的改革举措（如疏通河道、改善漕船、试行海运以分流、加强监督管理、恤养漕丁等），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并提出了一些颇为务实的建议。文章结构严谨，逻辑清晰，虽偶有因紧张导致的细微瑕疵，但整体而言，已是他目前所能达到的极佳水准。
当最后一道策论答完，检查无误后，他在试卷末尾恭敬地写上自己的姓名、籍贯。待受卷官收走试卷，进行弥封糊名时，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后背已被汗水浸湿。但心中，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与期待。
殿试结束，贡士们再次向御座行礼，然后依序退出保和殿。走出宫门的那一刻，重新呼吸到宫外自由的空气，许多人都如同重生一般，相熟之人开始低声交流起来，脸上洋溢着解脱的神色。
张梭没有过多停留，径直找到了等候在指定区域的贾府马车。回到贾府时，已是傍晚时分。
贾珝和黄樊早已在府中等候，见张梭回来，立刻迎上询问。张梭虽疲惫，但精神尚可，将殿试过程大致说了一遍，至于答题内容，则不便多言。
贾珝听他叙述从容，心中便知他发挥应是不差，笑道：“张兄辛苦，如今大考已毕，只需静候佳音即可。今晚当好好放松一番。”
黄樊也嚷嚷着要喝酒为张梭洗尘。
接下来两日，便是读卷官们在文华殿内紧张阅卷、评定等第的时刻。所有试卷经弥封、誊录（防止笔迹认出）、校对后，由读卷官轮流传阅，圈画优劣，最终拟定前十名进呈御览，由皇帝钦定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和二甲前七名的次序。
这两日，对张梭而言，可谓度日如年。虽强自镇定，在房中看书习字，但那不时望向院门的眼神，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贾珝知他心绪，也不多打扰，只让下人小心伺候。
第三日清晨，正是传胪大典、金榜公布之日！
天还未亮，皇城午门之外已是人山人海。不仅有焦急等待的贡士及其亲友家仆，更有无数看热闹的京城百姓，都想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尤其是那状元郎究竟花落谁家。
贾珝和黄樊也早早来到了午门外附近的一座茶楼雅间等候，这里视野极佳，可以清晰地看到午门前的广场。
辰时正，钟鼓齐鸣，午门缓缓洞开。礼部官员捧着覆盖黄绸的金榜，仪仗庄严地走出，将其高悬于午门左侧的龙棚之下。
与此同时，鸿胪寺官员立于丹陛之上，开始高声唱名，这便是“传胪”。
“第一甲第一名，青州府，张——梭——！”
洪亮的声音如同惊雷，划破清晨的宁静，传遍整个广场，也清晰地传入了茶楼雅间！
贾珝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黄樊更是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激动地吼道：“中了！状元！是张兄！哈哈哈！我就知道！”
楼下广场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喧哗声、惊叹声、祝贺声！无数道目光聚焦到那个身着蓝色罗袍，因巨大惊喜而显得有些怔愣，随即被狂喜淹没的年轻身影上——张梭！
“第一甲第二名……”
“第一甲第三名……”
唱名仍在继续，但贾珝和黄樊的注意力已完全被那个名字吸引。他们看到张梭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出列谢恩，身形虽因激动而微颤，但仪态依旧保持着读书人的端庄。
“快！回府报喜！”贾珝对身边的小厮吩咐道。
非常抱歉昨天没更，今日加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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