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天光未亮,青川夜市沉在灰暗的死寂里。
乔家野坐在三轮车边,面前码着一叠红纸。
与假货不同,这红纸透着庄重,每张印着《自愿承愿书》——
申请人:______,自愿相信“三无产品铺”商品具备许愿效力,并知晓后果与因果。
本人签字画押,即视为放弃对摊主乔家野的一切追责权利。
他拧开英雄牌墨水,蘸饱狼毫,在页脚写下:“本愿非售,仅作存证”。
笔锋滞涩,却决绝。
这是高青设计的心理隔离机制,一道防火墙:不为免责,只为让人主动承认——“信”,是选择,非神迹。
“滋啦——”陆阿春端来油条豆浆,热气拉出白雾。
她瞥了眼红纸,嗤笑:“你这是赶客。不知道的以为是阎王殿登记处。”
乔家野吹了墨迹,咬口油条:“春姨,以前我想让他们信。现在,得让他们学会不信。”
陆阿春愣住,叹气走开。她的背影融进晨雾,像一段被遗忘的旧梦。
九点,夜市未开,王阿姨找上门。
她是昨日第一个嚷着许愿的人,攥着“月老手链”,讨好地递上:“乔哥,我签了字。孙女下周期末考,能不能求个‘不紧张’?”
乔家野看她那张《承愿书》,摇头:“你签了字,这事就跟我无关。我的嘴,对你开了光也没用。”
“可……可我信你啊!”
“你信的不是我,是你心里那点不安。”他声音清晰,“往东三百米有关帝庙,烧炷香,比找我管用。”
女人僵住,手链失色,最终沉默离开。
她的脚步拖沓,仿佛抽走了某种支撑灵魂的骨架。
不远处帐篷里,高青电脑标记文件:“健康脱信案例-001”。
她盯着【愿瘴·初醒】音频图——王阿姨转身瞬间,波形平息0.3秒。
指尖发凉。
“原来,‘不信’才是解药。”她低声自语,手指划过屏幕边缘,像是怕惊醒什么。
中午,陈劳拄拐闯入,拍出一张焦黄符纸,朱砂画着断裂锁链。
“封印愿井,需‘血亲断契’!找一个因你谎言得利的人,当众撕毁凭证,宣布与你恩断义绝!唯有此痛,才能斩断信仰锁链!”
乔家野皱眉:“让我砸自己饭碗还踩两脚?”
“饭碗?”陈劳冷笑,“再不动手,井里的东西会砸了整个青川的饭碗!”
话音落,帐篷顶渗下墨般黑渍,蠕动汇聚,在红纸上洇出歪斜字迹:
“谢……谢……你……养……我。”
高青寒意爬背,举相机拍下。镜头反光中,那字迹竟微微眨眼。
“滚回烂泥里!”乔家野掀桌怒吼,红纸墨水洒满地。
每一滴都像一颗坠落的心脏,在水泥地上缓缓搏动。
下午三点,老张被请进帐篷。
三个月前癌症晚期,只愿见女儿穿婚纱。
乔家野卖他“续命红绳”,奇迹发生,癌细胞消退大半。
此刻,老张满眼感激。
乔家野拿出褪色红绳:“张叔,求你件事。”
“乔哥你说,上刀山也行!”
“黄昏时,站夜市中央,当众烧了它,说——‘我不再需要乔家野了’。”
老张脸色煞白,手抖:“你救了我闺女,等于救我……我怎能……”
“正因你被救过,”乔家野目光如刀,“才更要帮我救更多人。”
他的声音低下去,“我也曾以为我是神,但现在我知道,我是灾源。”
黄昏,残阳如血。
夜市中央火盆燃旺,人群围观。
老张举红绳,手如落叶。
他深吸一口气,嘶喊:“我不再信你了,乔家野!我的命,我自己扛!”
红绳掷入火中——
“轰!”火焰冲天,映亮他泪脸。
刹那间,所有摊位二维码灯牌齐闪后熄灭!
一道无声尖啸在众人脑中炸开,又骤退。
有人跪倒,有人耳鼻渗血,皆不知为何流泪。
午夜,帐篷只剩键盘声。
高青屏幕上,“信力衰减曲线”触目惊心。
“断链仪式”那一刻,【愿瘴·初醒】彻底暂停。
成功了。
但她没放松。
硬盘根目录多出一个未命名文件夹:0Kb,创建时间——未来三日后。
她摸着发烫硬盘,寒意上涌。
耳机忽传极细抽泣,如婴儿夜哭。
她摘下耳机,寂静。
不对!
声音不在耳机里。
她猛然转头——乔家野那部被镇压的手机屏幕亮着,自动播放“饿……”音频。
屏幕上,一行字缓缓浮现,带着怨毒:
“下一个,轮到你信我。”
字符跳动,如同呼吸。
帐篷外,血月高悬。
“信者慎入”木牌摇晃,牌下泥土裂纹密布,如干涸河床,仿佛地底之物,即将破土而出。
风起时,整片夜市的灯笼无火自明,幽光浮动,似有无数低语从地缝中渗出,汇成一句呢喃:“我们……还记得你。”
那声音温柔而执拗,像久别重逢的恋人,又像永不原谅的亡魂。
远处巷口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节奏与心跳同步,越来越近。
空气凝滞如胶质,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高青屏住气息,望向乔家野,却发现他嘴角微扬,眼神空洞,仿佛正与某个不可见之物对话。
地面裂缝中浮起一缕缕黑烟,扭曲成模糊人脸,瞬息即逝。
整个夜市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唯有那部手机仍在低语,重复着同一句话,如同诅咒的序章。
帐篷角落的录音笔突然自行启动,指示灯由绿转红,开始倒放三天后的环境音——那是整座城市集体哀鸣的前奏,混杂着孩童啼哭、玻璃碎裂和某种巨大物体从地下爬行的震动。
乔家野的影子在墙上缓缓抬起右手,而他自己却毫无动作。
风卷起一页未签的《承愿书》,纸角翻飞如蝶,飘向裂缝深处,瞬间被黑暗吞噬。
大地轻微震颤,仿佛有亿万只手在岩层之下缓缓握紧。
一股无形的压力自地心升起,压迫着每个人的胸腔,连时间都似乎在裂缝扩张中扭曲变形。
远处钟楼敲响十二下,可时间尚未到零点——规则正在崩塌。
高青颤抖着打开监控回放,发现所有摄像头在断链瞬间录下了同一个人影:穿着红裙的小女孩,站在火盆边微笑,而现实中,那里只有老张一人。
她迅速调取夜市三年来的失踪档案,发现每一起都发生在愿望实现后的第七日,且受害者最后出现的位置,全指向这片土地的中心。
乔家野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它不是靠信仰活着……是靠‘被遗忘的代价’。”
他望着裂缝,仿佛看见了自己最初埋下的第一块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