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鎏金铜鹤在晨雾中泛着冷光,破天荒推开明黄色的奏折,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头那枚通体莹白的羊脂玉印。昨夜钦天监刚送来新制的《皇舆全览图》,摊开的绢布上密密麻麻标注着新纳入版图的州府,朱砂勾勒的边境线如赤色长蛇般蜿蜒万里。
陛下,苏医令在外求见。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
破天荒抬眼时,晨光恰好穿透云层,斜斜落在阶下那抹素色身影上。苏凌今日依旧是一袭月白襕衫,乌木簪绾着简单的发髻,唯有腰间悬着的药囊坠着枚青铜扁鹊像,随着步履轻响叮咚。
先生今日怎的有空来朕这里?他放下玉印起身相迎,目光掠过她略显苍白的面容,可是太医院又出了乱子?
苏凌屈膝行礼时衣袂生风,袖中露出半截缠着药布的手腕——那是昨日为戍边将士处理箭伤时不慎被划伤的。臣是来送新制的防疫丹方。她将一卷泛黄的麻纸呈上,指尖在触及他龙袍时不着痕迹地缩回,北疆传来军报,说军中出现时疫苗头。
御书房的檀香与苏凌药囊里的艾草气息交织,破天荒展阅丹方的手指忽然顿住。墨迹淋漓的纸上除了君臣佐使的配伍,边角处还画着株栩栩如生的当归,根茎处用蝇头小楷写着五月采挖,生者尤良。
先生似乎很喜欢当归?他想起三年前睢阳围城,苏凌背着药篓在尸山血海中采挖草药的模样,那时她也是这般,在药方边角画满各种草药图谱。
苏凌望着窗外新发的梧桐枝,语气清淡如泉水:此物既能活血,又可固本。不像人参太过温补,也不似黄连苦寒伤胃。她忽然转身,药囊上的扁鹊像在晨光中明明灭灭,陛下可知,臣幼时在终南山采药,曾见一老医在溪边为人诊病。他用三枚铜钱换一株野参,却分文不取为贫者施针。
破天荒握着丹方的手指微微收紧。他记得苏凌入宫的缘由——那年关中大疫,她带着百名药童七日七夜不眠不休,活人无数。自己亲自将金匾送到她草庐时,她正蹲在泥地里种植金银花,裙摆沾满泥浆却笑得比山花烂漫。
晚膳时破天荒特意传了苏凌来御膳房。小太监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入,水晶帘外传来教坊司隐约的琵琶声。苏凌看着满桌珍馐,目光却停留在那碗当归乌鸡汤上。
尝尝这个。破天荒舀了勺汤推到她面前,白玉汤匙碰撞青花碗沿,御膳房新学的药膳方子,说是能安神。
苏凌舀起汤勺的手顿在半空。汤色清亮,当归片在琥珀色的汤里浮沉,像极了她药圃里那些等待采收的药材。陛下,她放下汤匙,药香混着水汽氤氲了眉眼,臣昨日去城南义诊,见那里新开了家药铺。掌柜的说,如今太平了,百姓们不再只买救命的药,开始问滋补的方子了。
烛火突然爆出灯花,映得龙椅上的人影忽明忽暗。破天荒想起前日收到的奏折,江南织造已经开始用金线织云锦,蜀地的茶商把新茶运到长安,一饼竟能卖十两银子。他以为这便是盛世了,直到此刻看见苏凌眼中那抹向往,才惊觉自己竟从未问过她想要什么。
先生是觉得宫里拘束了?他声音低沉如夜潮,手指无意识敲击着桌面,太医院的差事繁重,朕可以...
陛下可知这味药?苏凌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两枚种子放在青玉碟里,此药苗名小草,根名远志。在宫中三年,臣做惯了这株被人精心侍弄的小草,倒忘了自己本是山野间的远志。
三更时分,破天荒独自来到太医院的药圃。月光如水漫过畦垄,紫苏与薄荷的清香混杂着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他在那片当归田前驻足,看见每株药草旁都插着小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栽种日期和药性口诀。
最深处的木牌上刻着两行字:宁为良医,不做良相。墨迹已有些褪色,边角被雨水浸得模糊,想来是苏凌初入宫时所题。
身后传来窸窣声响,苏凌提着灯笼站在月洞门边,药篓里装满刚采收的夜交藤。陛下怎的在此?她将灯笼挂在竹枝上,光晕在当归叶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夜交藤要在子时采收才有效,能帮将士们睡得安稳些。
破天荒望着她沾着泥土的草鞋,忽然想起登基那日,苏凌送来的不是贺礼,而是一包种子。这是牛膝,她当时说,能强筋骨,利关节。愿陛下如这药草般,为万民立根固本。
先生若想走,朕准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像药圃里那些成熟的蒲公英种子,终南山的草庐朕已命人修葺,太医院的典籍你可任意带走。只是...他顿了顿,望着满园摇曳的药草,北疆苦寒,南疆湿热,朕这里永远缺一位能安神定魄的当归。
苏凌离开的前一夜,破天荒在御书房枯坐到天明。案上摊着她留下的丹方,最后一味药空着,只画了株没有根须的当归。窗外传来更夫打梆的声音,他忽然想起苏凌说过,好的医者既要懂得起死回生,也要学会适时放手。
晨光初现时,他在丹方空白处提笔写下两个字:。墨迹透过纸背,在明黄色的奏章上洇出淡淡的水痕,像极了苏凌药圃里那些等待春雨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