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飘出的香味都不一样了,空气里混杂着炸丸子的油香、炖肉的酱香、蒸馍馍的甜香。顾家今年宽裕些,赵秀兰也早早备下了年货,但掌勺的大多是柒柒,柳玉芬多是打下手。
这天下午,柳玉芬娘家托人捎来一小包东西,说是她嫂子给的。柳玉芬打开一看,是几样晒干的蘑菇、木耳,还有一张叠得方正的、油渍麻花的纸。她展开纸,对着光眯眼看了半天,脸上渐渐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像是惊讶,又像是犹豫,最后沉淀为一股跃跃欲试的专注。
“这是啥?”赵秀兰正在拣豆子,随口问。
“我……我嫂子抄来的一个炖菜方子。”柳玉芬捏着那张纸,手指有些用力,“说是她娘家那边传下来的,冬天炖大菜,用了好几样香料,炖出来肉烂汤浓,特别下饭。她让我试试。”
赵秀兰来了兴趣:“哦?还有方子?我瞧瞧。”她接过纸看了看,上面字迹歪扭,但用料步骤写得很详细,“这香料配得有点意思,咱家好像都有。你想试试?”
柳玉芬用力点头,眼里闪着光:“嗯!我想试试。正好,顾衍昨天不是拿回来一副猪下水?还有些骨头,我想用这个当底子,再加点五花肉和白菜、粉条,按这方子炖一锅试试。”
柒柒在一旁听着,说:“行啊,柳婶,需要啥你说话,我给你打下手。”
说干就干。柳玉芬显得格外郑重。她先把那副猪下水(主要是大肠和肚子)用盐和碱面反复搓洗了无数遍,直到闻不到一点异味,又用清水泡上。骨头剁开焯水,五花肉切成大块。干蘑菇、木耳泡发洗净。白菜撕成大片,粉条也用温水泡软。
然后,她对照着那张方子,开始配香料。花椒、八角、桂皮、香叶、干辣椒……每样取多少,她都用小勺仔细量过,嘴里还念念有词。柒柒帮着她生火,大铁锅烧热,下了一勺猪油,油化开后,柳玉芬把沥干水的五花肉块倒进去,刺啦一声,油烟腾起,她拿着锅铲,有些紧张地翻炒着,直到肉块微微焦黄,煸出油脂。
接着,她把准备好的香料全部倒进去,快速翻炒,浓郁的香气瞬间爆发出来,弥漫了整个厨房,甚至飘到院子里。顾浩吸着鼻子跑进来:“好香啊!娘,你做啥呢?”
“炖菜,出去等着,别捣乱。”柳玉芬头也不回,语气却没了以往的急躁。她按照方子,依次加入焯过水的骨头、处理干净的猪下水,倒入酱油、料酒,加热水没过所有食材。大火烧开后,她盖上沉重的木头锅盖,转为小火,让锅里咕嘟咕嘟地慢慢炖着。
这一炖,就是将近两个时辰。期间,柳玉芬几乎寸步不离,时不时掀开锅盖看看火候,用筷子戳戳肉烂了没有。那混合着肉香、骨香和复杂香料味的蒸汽,一阵阵涌出来,越来越醇厚,勾得人馋虫直动。
天色擦黑时,终于到了最后一步。柳玉芬掀开锅盖,将泡好的蘑菇、木耳、白菜、粉条一股脑儿放进去,加盐调味,再炖上一刻钟。等到粉条变得透明滑软,白菜吸饱了汤汁,这一大锅乱炖,才算成了。
当那口沉甸甸的大黑锅被端上堂屋的饭桌时,所有人都被那扑鼻的香气和丰盛的卖相震了一下。深棕色的汤汁油润浓稠,里面沉浮着颤巍巍的肥糯大肠、酥烂的肚子、酱红色的五花肉、洁白的骨头,还有吸足了汤汁的蘑菇、木耳、白菜和晶莹的粉条,热气腾腾,琳琅满目。
“这……这是玉芬做的?”赵秀兰有些不敢置信。
柳玉芬脸上泛着红光,是灶火烤的,也是兴奋的。她搓着手,有些紧张地看着大家:“按方子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顾衍先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吹了吹,喝了一口。他顿了顿,没说话,又夹了一块炖得烂糊的五花肉,放进嘴里。
所有人都看着他。
只见顾衍慢慢咀嚼着,然后,很肯定地点了下头:“嗯。香。肉烂,入味,汤也厚。”他又夹了一筷子粉条,“粉条炖得正好。”
柳玉芬的眼睛瞬间亮得像点了灯。
赵秀兰也赶紧尝了尝,连连点头:“是不错!这味儿厚实,香料配得也好,压住了下水的味儿,提了鲜。玉芬,你这手艺可以啊!”
顾浩早就等不及了,自己扒拉了一大块骨头,啃得满脸是油,含糊不清地说:“娘,好吃!比上次李婶家的还香!”
柒柒也尝了。味道确实好,咸香浓郁,层次丰富,各种食材的滋味融合得恰到好处,在寒冷的冬天吃上这么一锅,从胃里暖到四肢百骸。她看着柳玉芬那张因为得到认可而容光焕发的脸,忽然明白了这道菜对她的意义。
这不只是一道菜。这是她第一次,完全凭自己的努力,做出了一件得到全家(尤其是顾建国和顾衍)明确赞赏的、实实在在的“好东西”。她在这个家里,终于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不会被轻易取代的“位置”。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顾建国,也默默吃了不少。最后,他放下筷子,看着锅里还剩小半的炖菜,说了句:“明天……热热还能吃。这味儿,下饭。”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柳玉芬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夸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眉眼间那层长久以来的郁气和小心翼翼,似乎也被这锅热气融化了少许。
从那天起,“柳氏炖菜”就成了顾家年夜饭菜单上固定的一员,并且在之后的很多个冬天,被反复端上桌。每次做这道菜,柳玉芬都会格外认真,那份写在油渍麻花纸上的方子,也被她珍藏起来。而每当这道菜上桌,家里的气氛总会格外暖和些,连顾建国的话,似乎也会比平时多一两句。
一锅炖菜,或许改变不了太多。但它像一块小小的、坚实的基石,垫在了柳玉芬的脚下,让她摇摇晃晃的心,终于有了一个可以稳稳站立的地方。那浓郁的香味,不仅飘在屋里,也丝丝缕缕,渗进了这个家的肌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