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玄京城的冰雪初融,屋檐下挂着细长的冰凌,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泽,滴落的水珠敲打着青石路面,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
持续了整整半年的禁足,如同这漫长的冬季,终于随着一道恩旨的降临,悄然解冻。
然而,解禁后的三皇子府,并未恢复往日的门庭若市。
朱漆大门依旧多数时间紧闭,谢绝了大部分访客和宴请。
顾玄夜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入宫问安,几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
他仿佛真的收敛了所有锋芒,安心做起了他那富贵闲散的皇子,每日里不是读书习字,便是侍弄府中新植的几株梅树,一派与世无争的模样。
唯有在月影阁的书房内,那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才偶尔泄露出几分暗流涌动。
“殿下,五皇子那边,近来与吏部、工部几位侍郎走动频繁,据说……陛下有意将漕运督查的差事,交给他。”
文镜先生压低了声音,将一份密报轻轻放在书案上。
半年过去,他鬓边白发又添了许多,但眼神依旧锐利。
顾玄夜一身家常的靛蓝色直缀,正临窗练字,闻言笔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听到的不过是寻常闲话。
他写完最后一笔,才搁下狼毫,拿起帕子擦了擦手,目光扫过那密报,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峭。
“漕运?确实是块肥肉,也难为他费心了。”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
“让他去争吧。风头太盛,未必是好事。”
这半年,他并非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通过文镜和少数几个隐藏极深的暗线,朝堂上的风吹草动,他依然了然于胸。
顾玄朗趁着他在禁足期间,大肆扩张势力,拉拢朝臣,如今在朝中已是如日中天,风头一时无两。
而他,则需要继续扮演好这个“安分”、“识趣”的失败者角色。
“殿下,我们是否……”
文镜欲言又止。
蛰伏半年,他深知殿下绝非甘于寂寞之人。
顾玄夜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含苞待放的垂丝海棠,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先生,本王记得,江南的春色,此时应是极好的。”
文镜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殿下的意思是?”
“禁足半年,闷也闷坏了。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
顾玄夜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属于闲散皇子的慵懒笑意,
“更何况,月儿跟随本王一年了,还未曾好好带她出去游览过这宸国的大好河山。江南水乡,温婉秀丽,正合她性子。”
他这话,半真半假。
带江浸月出游,确是他的心愿,这一年来的相互扶持,情谊早已不同往日。
但更重要的是,他要借此机会,进一步坐实自己“沉迷风月、不思进取”的形象,彻底麻痹顾玄朗和宫中那位的戒心。
还有什么比带着宠爱的女子远游江南,更能彰显他“无心权位”呢?
文镜立刻领会了其中的深意,躬身道:“殿下思虑周全。老臣这就去安排,定让殿下此行顺畅安稳。”
消息很快在府中传开。
下人们听闻殿下要带江姑娘去江南游玩,反应各异。
一些老人暗暗唏嘘,觉得殿下经此一挫,怕是真失了雄心,只知享乐了。
但更多机灵的,则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在这种敏感时期离京远游,未尝不是一种更高明的自保。
月影阁内,江浸月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插一瓶新折的桃花。
素手微顿,一滴水珠从娇嫩的花瓣上滚落。
她抬起眼,看向前来传话的云卷。
“江南?”
她轻声重复,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期待,有恍然,也有一丝了悟。
她何等聪慧,立刻便明白了顾玄夜此举背后的深意。
这不仅仅是一次游历,更是一次姿态鲜明的政治表态。
“是呢,姑娘!”
蕊珠倒是单纯地欢喜起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晕,
“听说江南可美了!小桥流水,吴侬软语,跟咱们玄京大不一样!殿下待姑娘真是用心!”
云卷在一旁安静地收拾着衣物,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缓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低眉顺眼地道:“奴婢去为姑娘准备出行用的衣物和妆奁。江南气候湿润,与京城不同,需得多备些轻薄的衫裙和防潮的物事。”
江浸月点了点头:“有劳你了。”
她看着云卷退下的背影,目光微凝。
这半年来,云卷行事越发沉稳周到,几乎挑不出错处,但她始终记得,这个侍女,最初是顾玄夜派来的人。
接下来的几日,王府表面平静,内里却为这次远行细致地准备起来。
管家负责调度车辆、船只、以及沿途的护卫,力求低调却万无一失。
文镜先生则负责筛选随行人员,除了由墨羽带领少数精锐好手,化装成家丁护院、车夫船工外,只带了蕊珠和云卷两名贴身侍女,以及一两个可靠的老嬷嬷伺候起居,阵容极其精简,符合“闲王携美出游”的设定。
顾玄夜自己也似乎完全投入到了“游玩”的角色中。
他甚至亲自过问了行程路线,圈定了几个着名的江南园林和古镇,还饶有兴致地让人去找了几本江南风物志和诗词歌赋,仿佛真要去做那踏青吟诗的文人雅客。
出发前夜,细雨霏霏,润湿了庭前的石阶。
顾玄夜来到月影阁,见江浸月正对着一只半开的箱笼出神,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几件素雅精致的衣裙。
他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拥住她,下颌抵在她微凉的发丝上。
“都准备好了?”
他低声问,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江浸月放松身体,靠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殿下此举,可谓一石二鸟。”
她声音很轻,带着看透一切的清明。
顾玄夜低笑,手臂收紧了些:“知我者,月儿也。只是委屈你了,要陪本王演这场戏。”
“能离了这四方天地,去看看外面的山水,是浸月之幸。”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
“何况,是与殿下同行。”
窗外雨声淅沥,灯下两人相拥的身影被拉长,投在静谧的墙壁上。
这一刻,远离了朝堂的算计和王府的压抑,倒真有几分寻常夫妻准备远行的温馨。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熹,一辆看似普通却内里宽敞舒适的青篷马车,在十余名扮作家丁的护卫簇拥下,悄无声息地驶离了三皇子府的后门,汇入了玄京城初醒的街巷之中。
马车辘辘,驶过湿漉漉的街道,向着城南码头而去。
那里,一艘不起眼的客船正等候着,将载着他们沿运河南下,驶向那杏花烟雨的江南。
顾玄夜坐在车内,指尖挑起车窗帘幕的一角,回望那渐行渐远、笼罩在晨雾中的巍峨皇城,眼神深邃,最终化为一片波澜不惊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