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茹踩着秦家村那截坑洼的黄土路刚进村口,消息就跟长了脚似的,没半个时辰就窜遍了家家户户的院墙根。
秦家村人谁不记得秦淮茹啊?
当年她可是秦家村乃至十里八乡拔尖的美人,柳叶眉描着似的,杏核眼笑起来能映出光,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到腰际,走在田埂上,连过路的货郎都要多瞅两眼。
她嫁去城里那阵,多少姑娘对着自家土坯墙叹气,指尖绞着粗布衣裳羡慕;多少妇人扒着村口老槐树念叨“真是好命,这辈子不用刨土了”。
可这份羡慕没撑多久就淡了——秦淮茹嫁过去后鲜少回娘家,偶尔回来也是空着两只手,还得拿不少吃食回去。
更别说三年困难时期,她娘王秀芬揣着半块干硬的窝头进城借粮,最后是哭红了眼、空着粮袋,深一脚浅一脚摸黑走回村里的。
村里人看在眼里,私下里都嘀咕:这城里媳妇的日子,怕是也没表面那么光鲜。
秦淮茹走到自家院门口时,正撞见王秀芬蹲在灶台边煮猪食。
铁锅架在土灶上,里面的糠麸混着切碎的野菜咕嘟冒泡,热气裹着股刺鼻的土腥味飘过来。
王秀芬穿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藏青色棉袄,袖口挽到胳膊肘,露出粗糙的手腕,正往勺子在锅里搅和。
她抬眼瞧见秦淮茹,脸上的褶子立刻拧成了疙瘩,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砸在锅沿上,火星子溅起来:“你不在城里伺候你男人、你那个恶婆婆,跑回娘家做啥?是嫌家里不够忙?”
这话像根细针,一下扎进秦淮茹的心里。她怎会忘了,当年娘进城借粮,被婆婆贾张氏堵在四合院门口,叉着腰骂“穷亲戚上门打秋风”,唾沫星子都溅到娘的衣襟上。
那时候她就站在一旁,攥着衣角,指甲都掐进了肉里,却连句维护的话都没敢说,甚至只能眼睁睁看她娘一口水都没得喝被赶走了。
如今再听娘的冷言,秦淮茹的鼻子一酸,眼泪再也绷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淌,颤着声说:“妈,东旭……东旭没了。”
“啥?”王秀芬凶巴巴的表情僵在脸上,手里的勺子“啪”地掉在地上,顾不上捡,裤腿沾了泥也不管,三步并作两步凑到秦淮茹跟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指节都捏白了:“咋回事?好好的人咋就没了?你被你婆婆赶回来了?”
秦淮茹抹着泪,声音哽咽着,把三年前的事慢慢道来:贾东旭在轧钢厂上班时出了工伤,当场就走了,她伤心过度哭晕了发现怀孕了怀着孕,后来出来月子顶了贾东旭的缺,进轧钢厂当了工人。
王秀芬听完,眼圈也红了,伸手抚了抚秦淮茹那有些许风霜的面庞,声音软了下来:“淮茹啊,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妈,当年是我不对。”秦淮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砸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仰着头,眼泪混着脸上的尘土往下流:“我不该让婆婆那么欺负你,可那时候我一分钱不赚,在贾家连说话的份都没有……妈,你打我吧骂我吧!这些年我心里一直不好受,甚至不敢回来见你们。”
王秀芬急忙把她扶起来,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妈没怪你,妈是怪自己没用。当年你嫁人的时候,家里穷,就给你陪了一床被子,连件像样的嫁妆都没有,让你在婆家抬不起头。”
这话戳中了旧事,当年贾家给了十块彩礼,还买了台崭新的缝纫机,银亮的机身,转起来“嗡嗡”响,可那缝纫机最后留在了贾家,没让秦淮茹带过来。
秦家因为要给儿子秦善宝攒钱娶媳妇,只凑出一床棉被,这事一直被贾张氏拿出来念叨,被子却一直被贾张氏盖着。
秦淮茹攥紧手里的蓝布包,把里面的五斤棒子面递过去,又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妈,我现在能赚钱了,一个月22块呢,日子好过了!这钱您拿着,买点好吃的。”
厂里发的票据紧俏,布票、粮票、油票都不够用,想买点东西添补都难,她干脆直接带钱回来。
王秀芬捏着那十元钱,指腹都有些发颤,这可不是小数目。
可她很快把钱塞回秦淮茹手里,语气坚决:“你弟都结婚了,家里种着菜,还养了两头小猪、几只鸡鸭。你留着给三个孩子买些吃的,你家小的是儿子还是闺女?叫什么名字”
“是个闺女,叫槐花,软软糯糯很可爱。”
“妈,我真的有钱。”秦淮茹又把钱递过去,“我平时在厂里吃饭花不了多少钱,我跟几个孩子都有定量。”
“说了不要就不要!”王秀芬把钱按在她手里,力道大得秦淮茹都攥不住,“你钱多了就存着,往后三个孩子上学、穿衣,哪处不要钱?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也能应急。”
母女俩推搡了好一会儿,王秀芬终究拗不过秦淮茹的坚持,只好把钱收了,叠得整整齐齐,塞进贴身的衣兜里。
眼看快到饭点,两人忙着收拾灶台,准备五个人的午饭——除了她们娘俩,还有秦淮茹的爹秦广德、弟弟秦善宝,以及弟媳郑秀英。郑秀英是隔壁郑家村的,前年嫁过来,性子腼腆,眼下还没怀孩子,平日里就帮着王秀芬做家务,今天农活忙才跟着去了地里。
秦广德和秦善宝从田里回来时,听村里人说了秦淮茹回来的事。
父子俩脸上满是愣神,郑秀英跟在后面更是诧异——她嫁进秦家两年,只听村里人提起过这位大姑姐,还从没见过真人。
进了院门,正看见秦淮茹在堂屋摆碗筷。她穿着件素花棉袄,布料虽不是最好的,但浆洗得干净,也没有补丁,衬得她比村里姑娘白净不少,眉眼间还带着城里人的秀气。
秦广德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没好气地说:“你还回来干啥?当年你娘从城里回来,哭着说你在婆家受气,你倒好,这么多年不露面。”
“爹……”秦淮茹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