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来到基因实验室门口才恍然想起,难怪苏璃能够这么快就从天体物理转移到基因研究,原来她之前就做过相关的研究,并曾经取得过重大的突破。只是不知道孟德在她心里有多大的份量。
“苏博士,有访客。智族服务代表林天籁正帮您接待中,访客身份如下——”一个声音将苏璃从实验室的人体力学沙发上唤醒,秦昭的网络信息身份证顿时出现在显示屏上。与此同时,监控组的九个屏幕中,有一个闪烁着屏幕光。那个屏幕显示的,正是在接待室里,林天籁正在给秦昭端茶倒水的画面。
混沌的意识空间逐渐褪去,如同潮水般从苏璃的脑海中退却。她整个人从陷进去的沙发里惊醒,额头隐约有人工枕头的压痕,脸上犹有泪痕。梦中秦昭引领的那段记忆之旅,过于真实,也过于残酷。她不仅重温了自己与孟德从相识、相知到永别的点点滴滴,更以一种全知的视角,目睹了孟德在沃克基因实验室最后的壮烈,以及他的人格碎片如何与沃克的机械身躯融合,诞生了林墨——这个承载着孟德部分内核,却又截然不同的新生命。
苏璃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过后,却是一种奇异的释然。她终于知道了全部真相。孟德并非失败,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并以一种他从未预料到的方式,留下了存在的印记。那个沉默寡言、眼神却异常坚定的林墨,就是孟德存在过的证明,尽管他已不再是“他”。
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苏璃从沙发中坐起身来,伸手在右上方的按钮上按了一下,人工立体沙发瞬间滑动起来,载着苏璃滑动到办公桌前,然后自行旋转180°,两边长的部分开始翻转,一个翻转变成了后背,另外一个滑到下面,沙发在转瞬之间变成了一张高品质的人工座椅。
“是秦部长吧?请他进来!”苏璃按下通话器,对外面的林天籁说了句,又起身来到工作台旁接了捧水,洗了洗脸。一方面洗去脸上的泪痕,一方面也是让自己清醒一点。
林墨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目光落在桌上,摆在收藏架里的那个老旧的怀表上。他之前就问过苏璃,这个怀表是不是她以前的男朋友送给她的,所以一直收藏到现在。现在林墨才明白过来,这个怀表对于苏璃的意义,于是他开口说道:“这就是他回地球接你外婆去火星时,你给他的那个表吧?”
苏璃闻言一愣,看向林墨目光所及的位置,下意识地点点头,应道:“嗯,那是我外婆送我的怀表,曾经也用来——”说到这里,苏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怎么知道那件事?难道——”按理说,林墨是不可能知道那段记忆,那是属于她与孟德的私人经历,也从未告诉过他人。林墨与孟德不是两个人吗?林墨怎么可能拥有孟德的记忆,
所以正当苏璃怀疑是不是林墨是不是还保留着孟德的记忆时,林墨及时的开口解释道:“是秦昭!这是我第二次从秦昭那里接收到关于孟德过世的记忆了。虽然我与孟德之间有很大的渊源,但我是我,他是他。他已经——”
“我知道!”苏璃不想听林墨说出最后的那句话来,“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是你,你也不是他。知道他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林墨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法的方式似乎让苏璃的情绪变得有些消沉,于是他转移话题道:“我这次来是想问问孟庆云与你外婆的事,毕竟作为孟德的继承者,我还是有义务去帮他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情的。”
听到林墨开口说出这样的话,苏璃的表情有些复杂。一方面,秦昭的这个梦让她又记起那段难忘的过去,以及难以忘怀的人,所以她在知道林墨的七种人格都是从孟德与“影”的意识中分离出来的后,其实还是有些斩不断的念想。但另外一方面,她也能清晰地感知到林墨与孟德的差异。孟德的生命轨迹、情感羁绊、年龄与心态,都与林墨这个“永远年轻”的改造人不同。强行将记忆中怀念的“孟德”的身份按照林墨身上也毫无意义。孟德早已结束了他的人生,又何必强行将他拉回舞台?
“我外婆在2210年就已经离世了。孟伯伯倒是还健在,我在火星的实验室没有被马库斯控制起来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去启明城分部看望他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挺好的。你去火星的时候可以去看看他,听他说说孟德的故事。”
“啊!对了!”苏璃突然反应过来,她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没有问,“你刚才说,你也接收到了秦昭传递过来的信息。你之前跟我讲过一次,我还不怎么信。这次我亲身感受才明白你上次说那句话的意思。可能秦昭真的没死!”
“是啊!”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却并非尴尬,而是一种共享了沉重秘密后的默契。秦昭的意识闯入两人梦境,将孟德死亡的真相铺展开来,他们之间就多了一种无需言说的联结——那是共同的记忆碎片,是都曾被“过去”困住的羁绊。
“秦昭在梦里还委托了我一件事,不知道他在你的梦里提过这件事没有?”林墨突然开口道。
苏璃点点头:“嗯,他也跟我提过了。他是想把我们跟他立的那座无名英雄墓碑改刻成孟德的名字,但是我觉得这件事不太好办。那个无名英雄的墓碑是在楚国的英雄烈士陵园里的。是为了纪念谁,你难道不清楚吗?怎么可能改成孟德的名字?”
确实,作为现如今都一直在扮演秦昭的林墨而言,他比谁都清楚地知道,在“天工”基地附近,为纪念那位撞击小行星的英雄立的那座无名英雄的墓碑。墓碑里没有实实在在的尸体,毕竟那次撞击下,别说尸骨,就连飞机残骸都化作飞灰了。不过虽然墓碑里没有尸体,碑上也没有名字,但全世界都知道这是那位勇敢撞向小行星的英雄的墓碑,是为了纪念那位无法透露姓名的烈士。而且也有极少人知道,那里长眠的,其实就是秦昭本人。而秦昭“生前”的安排,是让他林墨得以用秦昭的身份继续活动,使得这位真正的英雄,只能作为一个“无名者”被铭记。
“如果是其他人跟我这么说,我肯定认为是对英雄的亵渎。但这墓碑本来就是纪念秦昭的,而按照秦昭的想法,他是可以复活过来的。那么这种纪念就有些不合时宜了。至于换上孟德的名字,我大致想了一下,其实还是可以操作的。”林墨解释道,“毕竟除了我们几个,没有人知道那无名英雄的真实名字。我可以伪造一份调查报告,就说查到了这名飞行员的档案,把这位无名英雄的名字找到了,提供上面,要求他们补上去,应该不难。”
林墨显然那已经评估过这个提议的每一个层面。从逻辑上,这似乎是对秦昭的不敬。不过秦昭如此要求肯定不是毫无缘由的。秦昭也许是想在情感上,从弥补遗憾的角度,给苏璃的过去,填补苏璃心中对孟德“无名”而逝的遗憾。同时,秦昭也可能是为了加强他与孟德这段过去之间的因果联系,加速他复活的进程。正如林墨之前与秦昭的因果通过第一块碎片得到加强一样。
“我是很乐意在无名英雄的墓碑刻上孟德的名字,但顾砚舟教授一家知道了应该不乐意吧?我感觉顾星炆似乎隐约也知道一点。”苏璃说出了她的担忧。
“这个你不用担心。”林墨最终开口,“顾砚舟一家并不清楚我与秦昭之间的身份互换。除了你,其实没有人知道我不是秦昭。而且孟德对于我们而言都是一个无法忘却的人……他值得被这样铭记。” 他想起了梦中秦昭收集因果碎片的过程,那正是通过填补他与孟德之间的记忆空白达成的。
“那我们……”苏璃眼中燃起希望。
“我会安排。”林墨果断地说,“以我目前‘秦昭’的身份权限,可以对部分档案进行修正和补充。我们可以为孟德正名,将他的事迹——当然,是经过适当删减,隐去沃克基因和新人类计划核心机密的事迹——补充进档案,并申请将那座无名英雄墓,正式刻上孟德的名字。这需要一些操作,但可行。”
林墨的声音冷静而高效,仿佛在部署一项战术任务。但苏璃能感觉到,在这份冷静之下,涌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这不仅是为了苏璃的遗憾,也是为了他自己——那个作为“孟德”一部分的过去。
“谢谢你,林墨。”苏璃由衷地说道。
“不必谢我。这也是我应该做的。”林墨微微偏过头,电子眼中的光芒似乎柔和了一瞬,“我会尽快准备好需要的文件和数据。届时可能需要你协助完成最后的程序。”
“我会的。”苏璃郑重承诺。
……
接下来的几天,林墨以其扮演的“秦昭”的身份,动用九部部长的权限,悄然启动了这项特殊的“正名计划”。他调阅了当年与孟德相关的、已被尘封的北极任务档案,结合从梦境中获取的、经过筛选的信息,重新撰写了一份关于“孟德”的英勇事迹报告。报告中,孟德被描绘成一位在早期对抗沃克基因非法实验中做出卓越贡献,最终不幸牺牲的特工。这份报告被巧妙地纳入了一个保密层级较高,但恰好能与“无名英雄墓”关联起来的档案序列。
与此同时,苏璃也通过火星的同仁,以晋国科考站高级研究员的身份,准备了一份辅助说明,强调了孟德在早期火星探索及对抗地外威胁中的间接贡献,并附上了孟庆云作为烈属的证明文件——当然,并未告知孟庆云全部真相,只说是为一位曾帮助过他们的无名烈士争取应得的荣誉。
流程在林墨的精密操控下走得异常顺利。毕竟,“秦昭”的名字在战后拥有极高的信誉,而他提交的材料逻辑严密,看似无懈可击。最终,地球联合防御委员会(Edc)下属的纪念委员会批准了这项申请,同意将“天工”基地附近的那座无名英雄墓,正式刻上“孟德”之名。
飞船抵达楚都时,正值黄昏。反重力飞行器掠过楚江上空,林墨看着舷窗外熟悉的景致,黄鹤楼的能量护盾泛着淡蓝,中央神经枢纽的全息路灯次第亮起,甚至能看到街角全息屏上循环播放的“新人类防御科普”,只是画面里再也没有马库斯的身影。
“江城的防御等级还是很高。”苏璃看着飞行器下方掠过的量子安检门,想起林墨如今的身份——他顶着秦昭的脸,持着秦昭的权限,却要去给另一个人“正名”,这种错位感让她心头发紧。
林墨调出终端,确认烈士陵园的准入权限:“我已经通过了纪念委员会的审批流程,这次行动拥有临时的最高权限,守卫不会拦我们的。”他说话时,指尖在终端屏幕上划过“秦昭”的名字,突然顿了顿。因为他突然想起,在昨夜梦境里,秦昭的意识体站在孟德的尸体旁,眼底的熵减光晕与这具身体手腕上的金线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当时他没来得及细想。
江城这边的英雄烈士陵园修建在九峰山的最高处,入口处立着一块巨大的汉白玉碑,上面刻满了近十年战争中牺牲者的名字,金色的字体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林墨和苏璃沿着青石板路往上走,路边的智能松柏会自动向他们倾斜枝叶,像是在致敬。这是陵园AI对“秦昭权限”的默认礼遇,却让两人心里更沉了几分。
走到山顶时,那座无名英雄墓终于出现在眼前。
它比陵园里其他墓碑都要简朴,没有雕像,没有墓志铭,只有一块黑色的玄武岩石碑,上面刻着秦昭当年留下的那行楚文:“离火焚尽处,星火自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