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炸串的事定在傍晚。刘浩刚把换下来的火车上的脏衣服泡进盆里,云飞就从外面跑进来,棉鞋底沾着雪水,在青砖地上踩出几个湿脚印。“走了走了!”他拽着刘浩的胳膊就往外拉,“老板说这时候人少,咱去占个棚子。”
秀兰阿姨在厨房听见动静,探出头来喊:“别吃太多辣!浩子刚回来,肠胃受不住!”云飞头也不回地应:“知道啦!”刘浩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手里的抹布掉在石桌上,看着云飞的背影笑了笑——还是老样子,急吼吼的,好像慢一步炸串就会飞了似的。
巷口的风比院里冷,刮在脸上带着点疼。云飞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往刘浩脖子上一绕:“我妈织的,暖和。”围巾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是秀兰阿姨常用的那种柠檬香皂,刘浩把围巾往紧里拢了拢,指尖蹭到毛线的纹路,是歪歪扭扭的针脚,不用问也知道是云飞帮忙绕线时,被秀兰阿姨骂“毛手毛脚”织出来的。
新的炸串摊挪到了三中对面的小胡同里,搭了个蓝色的帆布棚子,棚子底下支着两张折叠桌,已经坐了两个人。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围着件油乎乎的红围裙,看见云飞就笑:“小飞,你可算来咧!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同学?”
“是我发小!”云飞把刘浩往棚子里推了推,自己凑到油锅边,“老板,老规矩,十串里脊,五串面筋,再来两串茄子!多放酱,少放辣——我妈说的。”他回头看了眼刘浩,又补充道,“他那份单独多刷点甜酱,他爱吃。”
刘浩坐在折叠凳上,棚子挡住了风,倒不觉得冷了。他看着老板把串好的里脊放进热油里,“滋啦”一声,油星子溅起来,裹着肉香往鼻子里钻。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个搪瓷缸,里面插着几双一次性筷子,缸子沿上还沾着点酱,像极了以前巷口那个老摊。
“还记得不?”云飞凑过来坐下,手里攥着两串刚炸好的鱼豆腐,递给他一串,“以前老摊那老板,总说咱俩是‘饿狼’,一放学就往摊前冲,钱不够就赊着,欠了快二十块,还是我妈替咱还的。”
刘浩咬了口鱼豆腐,外酥里嫩,甜酱混着辣酱的味,是记了多少年的味道。“记得,”他点点头,“有次你为了抢最后一串里脊,跟初三的打架,被老班叫去办公室,我在外面等你,等你出来时,里脊都凉了。”
“可不是嘛!”云飞拍了下大腿,笑得眼睛眯起来,“后来我把凉里脊塞你书包里了,你第二天还跟我说,你妈把里脊蒸热了,比刚炸的还香。”他顿了顿,拿起一串里脊往刘浩碗里放,“现在不用抢了,管够。”
老板把炸好的串端上来,满满一大盘,里脊泛着油光,面筋吸足了酱汁,茄子软乎乎的裹着面衣。云飞拿起一串里脊就往嘴里塞,烫得龇牙咧嘴,又舍不得吐。刘浩慢慢吃着,看他吃得满脸是酱,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两个人蹲在老摊的矮凳上,吃得手忙脚乱,秀兰阿姨来接他们时,总要用手帕给他们擦嘴,擦完了又叹气:“俩小馋猫。”
“对了,”云飞突然含糊不清地说,“明天去大明湖不?我姐说湖里的冰化了点,能看见水了,说不定还能找着去年的荷叶梗。”
刘浩刚点点头,手机就响了,是云山姐发来的微信:“念念醒了,哭着要‘舅舅’,你们吃完早点回来。”后面跟着个无奈的表情包。云飞凑过来看了眼,把最后一口面筋塞进嘴里:“走,回去哄小祖宗去!”
回去时,天已经黑透了。巷子里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落在雪地上,反射出淡淡的光。云飞走在前面,棉鞋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响,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刘浩跟在后面,手里拎着没吃完的炸串,围巾蹭着下巴,暖乎乎的。路过老槐树时,他抬头看了眼,枝桠上积的雪掉下来一小块,落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很快就化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云飞就拉着刘浩往大明湖去。天放晴了,太阳照在雪上,晃得人眼睛疼。路上的雪化了不少,踩上去黏糊糊的,云飞的棉鞋底沾了层泥,他也不管,照样大步往前走。“你看那棵柳树,”他指着路边一棵歪脖子柳树,“以前咱总在这爬树,你爬不上去,我把你托上去,结果你卡在树杈上,还是我姐来把你抱下来的。”
刘浩看着那棵柳树,树干上还有几个模糊的刻痕,是小时候用小刀划的。“那时候你说要给我摘柳条编帽子,”他笑了笑,“结果编了个歪歪扭扭的,戴在我头上掉下来好几次。”
“那是你头型不对!”云飞梗着脖子反驳,又赶紧转移话题,“快到了快到了,你看前面那座桥,就是以前咱划船总经过的那个!”
远远就看见大明湖的牌坊,红漆掉了点,还是老样子。湖边的雪化得差不多了,露出湿漉漉的泥地,踩上去软乎乎的。有几个老人在湖边散步,手里拄着拐杖,慢慢悠悠的。云飞拉着刘浩往湖边走,指着冰面:“你看,我说吧,化了不少,能看见水了。”
冰面确实化了些,靠近岸边的地方露出黑沉沉的水,上面漂着几片碎冰。水底下能看见枯黑的荷梗,东倒西歪地站着,有的还顶着半截干荷叶,被风吹得晃来晃去。“你说的荷梗,”刘浩蹲下来,指着一根露在水面的荷梗,“就是这种?”
“对!”云飞也蹲下来,伸手想摸,又怕掉下去,缩了缩手,“我上次跟你视频时,就看的这片。你看它现在蔫巴巴的,等开春,从这泥里一冒头,嫩生生的,比啥都精神。”
刘浩想起在西北时,实验室里的细胞。恒温箱里的温度永远恒定,培养液里的营养也刚刚好,可那些细胞总显得怯生生的,不如这冻在冰里的荷梗,看着蔫,却藏着股子劲。他伸手碰了碰冰面,凉得刺骨,指尖却好像能透过冰,摸到泥里的暖意。
“往那边走走,”云飞拉着他站起来,“去历下亭看看,以前咱总说要上去,结果每次划船都划到一半就累了,从来没上去过。”
沿着湖边往历下亭走,路上的雪越来越薄,露出青石板路。石板缝里长着几丛杂草,绿中带黄,看着比西北的草软。有只麻雀落在石板上,蹦蹦跳跳地啄着什么,看见他们过来,扑棱棱飞走了,落在旁边的柳树枝上,歪着头看他们。
历下亭在湖中间,要走小桥过去。桥是石拱桥,栏杆上雕着莲花,有的掉了角,露出里面的石头。云飞扶着栏杆往前走,嘴里数着台阶:“一、二、三……以前我姐说,这桥有十八个台阶,走上来能长个子,我跟你天天来数,数了半个月也没数明白。”
刘浩也数了数,其实只有十二个台阶。他没说,跟着云飞往上走。亭子里有几张石桌石凳,有个老人正坐在石凳上拉二胡,拉的是《茉莉花》,调子慢悠悠的,混着湖边的风,飘得老远。
“坐会儿吧,”云飞拉着他坐在石凳上,石凳凉得很,他往屁股底下垫了张纸巾,“你说咱以前咋就没上来过呢?也不远啊。”
“那时候觉得远,”刘浩说,“划船划不动,走路嫌累。”
“也是,”云飞笑了笑,“那时候心野,总想着往远了去,觉得外面啥都好。现在倒觉得,还是这地方踏实。”他顿了顿,看着远处的湖面,“你在西安,觉得那边好吗?”
刘浩想了想,说:“挺好的,实验室里有很多仪器,图书馆的书也多。”
“那……你以后会留在那边不?”云飞的声音低了点,像怕惊飞了亭檐下的麻雀。
刘浩转头看他,云飞正低着头,手指抠着石凳上的缝,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点白。他想起昨天晚上,秀兰阿姨偷偷问他:“浩子,你在那边要是待不惯,就回来,济南也有好大学,咱考个研啥的。”他当时没敢回答,怕辜负了老人的心意。
“不知道,”刘浩诚实地说,“现在还没想好。”他伸手拍了拍云飞的肩膀,“不过不管在哪,放假肯定回来。”
云飞抬起头,眼睛亮了亮,笑了:“那肯定的!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去西安找你,带着炸串去,让你在实验室也能吃着家乡味。”
二胡声停了,老人收起二胡,慢悠悠地走了。亭子里静下来,只有风吹过亭檐的声音,“呼呼”的,像在唱歌。刘浩看着湖面,阳光照在冰面上,反射出碎碎的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他突然觉得,其实留在哪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里有个地方,不管走多远,都能回来,就像这大明湖,不管冰化没化,荷梗都在泥里等着春天。
“回去吧,”刘浩站起来,“念念该醒了,说不定又要找舅舅了。”
“对对对!”云飞也站起来,“我姐说今天给她穿了新棉袄,红的,你肯定没见过。”
往回走时,云飞走得慢了些,不再像来时那样急吼吼的。他指着路边的芦苇丛:“以前咱在这捉过蚂蚱,你捉了只最大的,结果被它跳跑了,你哭了半天。”又指着湖边的长椅:“那次你物理考砸了,我就在这劝你,劝了半天你也不说话,就盯着湖面看。”
刘浩跟着他的话想,有些事他都快忘了,云飞却记得清清楚楚。就像他记得云飞不爱吃香菜,每次吃炸串都要让老板别放;记得云飞怕黑,高中时晚自习后总说“顺路”,绕远路送他回宿舍;记得云飞总把秀兰阿姨做的茶叶蛋塞给他,自己啃馒头。
路过之前那个歪脖子柳树时,云飞突然停下来:“要不咱爬上去试试?看能不能爬上去。”
刘浩看了看柳树,树干比以前粗了些,枝桠也更密了。“算了吧,”他笑了笑,“都这么大了,再摔下来该被人笑了。”
“也是,”云飞挠了挠头,“小时候啥都敢,现在倒怂了。”他往柳树上靠了靠,树干凉得很,却让人踏实,“不过这样也挺好,站在底下看看,也一样。”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家卖糖球的老店,云飞拉着刘浩进去买了两串。糖球裹着厚厚的糖衣,咬一口,甜得牙疼。云飞却吃得津津有味,糖衣粘在嘴角上,像长了白胡子。刘浩拿出纸巾给他擦,他躲了躲:“不用不用,我自己来。”结果越擦越脏,把脸擦成了小花猫。
刘浩看着他笑,笑得停不下来。云飞也跟着笑,笑完了又叹气:“还是在家好,吃啥都香。”
快到巷口时,就看见秀兰阿姨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攥着念念的小棉袄。念念被云山姐抱在怀里,穿着件红棉袄,像个小灯笼,看见他们就伸着胳膊喊:“舅……舅!”
“回来啦!”秀兰阿姨迎上来,接过刘浩手里的糖球,“刚念叨你们呢,快进屋,我炖了鸡汤,热乎的。”
刘浩跟着往院里走,云飞在后面逗念念:“念念,舅舅给你带啥好东西了?”念念咯咯地笑,小手抓着云飞的头发,抓得他龇牙咧嘴也不恼。
夕阳落在院墙上,把影子拉得老长。井台边的雪化了,露出湿漉漉的青石板,石桌上的搪瓷盆里,还放着昨天没吃完的炸藕盒。刘浩看着这一切,心里暖乎乎的。他想起在西北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现在才明白,少的是这院里的烟火气,是云飞的唠叨,是秀兰阿姨的饭菜香,是济南的风里,那股子让人踏实的味道。
“浩子,发啥呆呢?”云飞在屋里喊他,“快进来喝汤!”
刘浩应了一声,往屋里走。鸡汤的香味飘出来,混着炸串的酱香味,暖得人心里发轻。他知道,这个寒假还长,他可以慢慢逛那些老地方,慢慢吃那些老味道,慢慢把心里空着的地方,都填上济南的暖。
就像湖里的荷梗,不管冻了多久,只要回到泥里,就总能等到春天。他也一样,不管走多远,只要回到这老院,回到这些人身边,就总能找到踏实的感觉。这种感觉,比任何仪器都准,比任何数据都真,是刻在骨子里的,抹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