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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荒祠上空,那片被击退的“销名帖”所化的黑烟并未彻底散去,反而凝聚成一缕若有若无的残气,如同一条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盘踞在屋檐之上,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风过时,它微微蠕动,散发出腐纸与焦骨混合的**腥臭**,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哀嚎在其中低语,却始终无法成声。

祠堂内,沈观灯盘膝坐于那面残破的“不斩之旗”之下。

旗帜虽静,却有无形的气息流转,将外界那缕残存的恶意隔绝在外——每当黑烟试图垂落,旗面便泛起微不可察的波纹,如水面荡开涟漪,发出极轻的“嗡”鸣,似古钟余响,在耳膜深处震颤。

她神魂凝实了不少,已能维持半日清晰的人形。

指尖触碰地面时,能感受到青砖下传来的、地脉幽微的搏动,像一颗沉睡心脏的呼吸。

她面前摊开着那卷《铭世堂首录》,手持文心炭笔,正在一笔一划地记录着。

笔尖划过纸页,留下墨痕的同时,竟泛起一丝温热,仿佛不是书写,而是烙印。

昨夜一战,共有三百七十二位被青蚨娘私录的“代祀神名”响应了召唤,燃尽了自身积攒的微末念力,才汇聚成那股滔天洪流。

如今,她要将这些名字,一一郑重地录入这本属于他们的名册。

当她写下第一百零三个名字——“周屠夫,曾于饥岁舍身肉以活三邻”时,异变突生。

笔尖刚离纸面,那行墨迹未干的字便微微发烫,指尖触之,竟如抚过烧红的铁丝。

紧接着,在那行字下方,一行更小、更淡的字迹凭空浮现,如水下墨痕般晕开:“癸巳年水患,救童溺亡的艄公李大根。”

沈观灯心头猛地一震,握笔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李大根?

她根本不认识,也从未在任何名笺上见过这个名字!

这不是她知道的事,更不是她想写的内容。

是这支笔……自己写的!

“它在回应。”一直静坐于旁的蚕女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新出现的字迹。

一缕极细的银丝自她指尖探出,缠绕上纸页,仿佛在聆听什么。

那丝线接触墨迹的瞬间,竟发出细微的“滋”声,如同雨滴落在滚烫石板上,蒸腾起一缕几不可见的白雾,带着旧信纸被火舌舔舐时的焦香。

“文心炭认主,但它更认‘未竟之志’。司主,你用自己的记忆唤醒了它的根性,它现在不仅仅是一支笔,更像是一座能接收三界遗愿的望楼。你现在不是在写字,你是在接收他们的广播。”

沈观闻言,低头看向手中的炭笔,眼神复杂。

这既是无上利器,也是催命符咒。

这时,脚步声响起,青蚨娘走了进来。

她脸上再无往日的精明算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木屐踏在青砖上,发出沉重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之上。

她将一枚通体由青玉雕琢、形如算盘的法器放在沈观灯面前,沉声道:“这是我掌管幽冥司账房的密钥,‘玉算盘’。所有‘代祀分流’的暗账都在里面。我可以将它们全部转为明录,甚至动用职权,伪造一批‘临时香火凭证’,给你们铭世堂争取喘息的时间。”

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也是最彻底的背叛。

沈观灯却摇了摇头,目光清亮而坚定:“假账救不了人。我们要的,不是在天庭的账本上苟延残喘,而是让这些名字,堂堂正正地出现在阳光下。”

青蚨娘闻言,发出一声冷笑,带着几分自嘲与不解:“说得轻巧!那你打算怎么对抗天庭的‘正祀名录’?他们手握史官笔,掌控人间庙宇,连百姓初一十五该拜谁都规定得明明白白!我们的声音,连这间破庙都出不去!”

“以前是出不去。”沈观灯缓缓抬眼,那一瞬间,她漆黑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古老石碑的虚影一闪而过,带着风雨侵蚀的斑驳与刀斧刻凿的痛楚。

“但从现在开始,规矩,由我们来定。”

她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响彻荒祠,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如雪飘零。

“百姓记住谁,谁就是神!”

话音落,她大步走出荒祠。

门外冷风扑面,带着山野草木的清涩与泥土翻新的湿气。

幽冥司仅存的几十名鬼属早已在外等候,神色或惶恐,或茫然。

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魂幡般摇曳。

沈观灯环视一周,下达了她成为“铭世堂”司主后的第一道正式命令:“召集所有能动的鬼工,就在这荒祠之外,给我立起一道十丈高墙!”

众鬼不解,但无人敢问。

三日后,一座由荒山野石垒砌而成的巨大石墙拔地而起,粗粝、沉默,如同一面巨大的墓碑,矗立在天地之间。

石缝间渗出寒露,指尖触之冰凉刺骨,仿佛整座墙是从大地深处长出来的尸骸。

沈观灯亲手在墙首刻下三个大字——“无碑墙”。

每一凿下去,石屑飞溅,指尖传来粗糙的摩擦感,虎口震得发麻;凿痕中竟隐隐透出温热,如同血脉搏动。

她转身,对闻讯赶来、聚在墙下窃窃私语的零星乡民与游魂野鬼朗声道:“天有天册,地有地录,皆为王侯将相、神佛仙官而书。然,尘世之中,亦有无数凡人不该被遗忘。自今日起,凡有来此,欲书写心中‘不该被遗忘者’之名,无论其生前是屠夫走卒,是乞儿医女,皆可刻于此墙之上!”

人群一阵骚动,话语如风掠过麦田。

一个断了腿的老兵颤颤巍巍地走上前,用一块尖石,歪歪扭扭地刻下了他那位替他挡了一箭、连尸骨都没找回的袍泽的名字。

石尖刮擦墙面,发出“吱——吱——”的刺耳声响,老兵每刻一笔,手臂便剧烈颤抖一次,额角渗出冷汗,混着泪水滴落在石粉中。

一位妇人哭着刻下了她在疫病中为全村人熬药、自己却力竭而亡的赤脚郎中的名字。

她指尖被锋利石棱划破,血珠渗出,滴入刻痕,竟与石粉混成暗红泥浆,缓缓渗入墙体。

屠夫、乞丐、淹死的船夫、难产而亡的妻子……一个又一个平凡到尘埃里的名字,被一双双颤抖的手,刻上了这面“无碑墙”。

每当一个名字落成,沈观灯便亲执文心炭,在那笔划之上轻轻描摹。

她不是在写字,而是在将每一笔、每一划,都转化为一个微缩的香火阵法,深深嵌入墙体。

炭笔过处,墨痕泛起金光,如熔化的铜汁流淌,同时释放出一股淡淡的药香与炊烟气息——那是凡人一生烟火的浓缩。

当夜,月华如水,洒在石墙上,映出斑驳光影。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面刻满了数百个名字的石墙,墙缝之中,竟开始缓缓渗出一缕缕淡淡的金雾。

那雾气不似正神香火那般霸道辉煌,而是温润、纯净,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拂过皮肤时,竟有母亲掌心般的温度。

金雾渐渐凝聚,在墙前化作一个个模糊而安静的身影。

他们穿着生前的衣裳,容貌不清,只是静静地在月下伫立,仿佛在无声地守护着那些记住了他们的人。

蚕女缓步走到墙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粗糙的墙面。

她的指尖,一缕缕新生的银色丝线正从金雾中汲取着什么,变得前所未有的柔韧光洁,如同晨露浸润的蛛网,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两行清泪,忽然从她那双空洞的盲眼中滑落。

“这些丝线……”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比我织过的任何正神的香火丝……都要干净。”

然而,这份干净的背后,是沈观灯正在透支的未来。

为了将凡人的思念转化为能被墙体承载的香火之力,她几乎不眠不休,每一次催动文心炭,都在加速消耗她那本就不稳定的魂体与记忆。

夜深人静,谢无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荒祠之内。

他看着静室中因魂体不稳而陷入昏睡的沈观灯,眉头紧锁。

他指尖一引,一道幽暗深邃的冥河支流虚影被强行从地脉中抽出,在他掌心盘旋,发出低沉的“汩汩”水声,带着阴寒刺骨的气息。

他布下一个繁复的“九幽护识阵”,以纯粹的幽冥本源之力,试图为沈观灯冲刷掉承载过多记忆带来的魂体负荷,稳固她的神魂。

阵法启动,柔和的黑光笼罩住沈观灯,如潮水般缓缓浸润她的魂体。

突然,沈观灯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娇小的魂体剧烈颤抖起来。

幽暗的冥河之力刚触及她眉心,她额角忽然浮现出一道暗红色的古老纹路,形如残碑,边缘扭曲,仿佛由无数断裂的笔画拼接而成。

谢无歧瞳孔一缩:“这是……铭誓之印?!”

话音未落,那印记猛然灼亮,竟反向吞噬阵法能量,撕开了意识深处的封印。

大量陌生而浩瀚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汹涌灌入她的脑海!

这一次,她看到的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她自己。

她看见自己身着古老的祭祀袍服,跪在一座即将被战火焚毁的宗庙之中。

四周烈焰滔天,梁柱接连垮塌,浓烟呛入鼻腔,带着木料燃烧的焦苦与血肉炙烤的腥膻。

她却对周遭的危险恍若未闻,疯了一般用指甲、用碎瓦,在最后一块完整的石碑上奋力刻下一个个名字。

指尖早已磨破,血肉模糊,每一次划动都带来钻心剧痛,但她仍在刻——仿佛只要名字还在,人就不会真正死去。

宗庙之外,一个浑身是灰的小小身影在哭喊:“姐姐!快走啊!要塌了!”

声音稚嫩而凄厉,穿透火浪,直抵灵魂。

她没有起身,只是在浓烟中猛地回头,那张与沈观灯有七分相似、却更加苍凉坚毅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只说了最后一句话:

“名字不灭,我就还在。”

阵法光芒剧烈波动,几乎要被这股庞大的记忆洪流撑爆!

谢无歧脸色一白,毫不犹豫地催动帝君神印,以自身神格强行镇压,才堪堪将濒临崩溃的阵法稳住。

次日清晨,沈观灯从昏沉中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颅骨被万千细针穿刺。

她下意识地想回忆一些能让自己安心的事情,却惊恐地发现,前世那个总是笑着给她做红烧肉的母亲的模样,已经在她的脑海中……彻底模糊成了一片空白。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在火光中哭喊的孩童脸上,每一道清晰的灰痕。

就在她为此心神剧痛之时,一个沉稳的身影自“不斩之旗”中缓步走出,首次以半实体的形态,立于她的面前。

正是裴照野。

他的残魂在万民战意的滋养下,终于凝聚出形体。

那面“不斩之旗”,曾是万民城破时最后升起的战旗。

据传,八百死士的战意未散,皆寄于此旗之下,随风不堕,遇血则鸣。

他看着沈观灯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指尖,缓缓在她面前单膝跪下,然后伸出自己那只由光影构成的、尚不稳定的手,轻轻覆在她执笔的右手上。

当光影之手即将触碰的瞬间,文心炭笔剧烈震颤,发出刺耳的嗡鸣,如同警钟长鸣。

两股魂力初一接触,便如烈火遇油,猛烈冲突,沈观灯闷哼一声,嘴角溢血。

“稳住心神。”裴照野低喝,将自身战意化为柔流,缓缓渗入她的经络,如同春水融冰,一次、两次……直至第三次共振时,魂光终于交融,金花方现。

在两人魂光交融的刹那,沈观灯手中的文心炭笔尖骤然爆出一朵璀璨的金花,光焰如莲绽放,照亮整座祠堂。

那卷《铭世堂首录》无风自动,翻至末页,一行崭新的、带着契约力量的文字自行浮现:

“双生契成,承名者众,承忘者不孤。”

远处,正在纺线的蚕女猛地抬头,她手中一根刚刚纺好的、坚韧异常的香火丝,竟毫无征兆地,“啪”的一声绷断了。

同一瞬,她指尖银丝猛地回缩,仿佛被无形雷霆击中,传来一阵灼痛。

“刚才那一瞬……我织的丝线,听见了天穹裂开的声音。”

她仰头“望”向那片被黑气残渣盘踞的天空,第一次,在那双盲眼中流露出了近乎敬畏的神情。

“这一次……连天都怕了。”

自此之后,铭世堂的运作走上了正轨,“无碑墙”的名声也随着来往的行商与鬼差,开始朝四面八方扩散。

只是幽冥司的众鬼都发现了一个新的规矩。

每逢朔日,无论墙上需要记录的名字有多少,无论外界发生了何等大事,沈观灯都必须闭关一日,任何人不得打扰。

那一日被她自己命名为——清魂日。

每逢朔日闭关,不只是为了稳固魂体。

更是为了潜入那烙印深处,寻找那个哭喊的孩子——以及,她当年没能刻完的最后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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