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凯歌,在雁回关内奏响得有些沉闷。尽管突厥粮草被焚的消息如同春风般驱散了多日笼罩在关隘上空的阴霾,将士们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带着疲惫的笑容,但那份喜悦之下,却潜藏着无法忽视的沉重。
楚南风以及那五百深入敌后、执行焚粮任务的锐士,至今音讯全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那夜冲天而起的火光和影卫拼死带回的“已成”二字,证明了他们曾经创造的奇迹,也留下了无尽的悬念与担忧。
萧夜离派出数支精锐斥候小队,沿着楚南风部队可能撤退的路线,以及落鹰涧至驼峰山坳的广袤区域,进行地毯式搜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他对楚擎天老将军的承诺,也是对自己内心的交代。
楚擎天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原本矍铄的精神被一层难以化开的忧虑笼罩。他依旧每日巡关,检查防务,声音依旧洪亮,但那挺直的脊背,偶尔会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佝偻。他常常独自站在关楼上,望着北方苍茫的群山,一站就是许久。那是他义子,是他亲手带大、视若亲生的孩子失踪的方向。
楚倾凰将担忧深深压在心底,几乎不眠不休地投入到伤兵营的工作中。关外一战的伤员,加上之前累积的伤患,让营内人满为患。她凭借高超的医术和系统辅助,最大限度地挽救着生命,减轻着痛苦。只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她才会停下忙碌的双手,望向关外,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系统虽然功能强大,但在广袤复杂的战场环境下,精确寻找特定个体的生命信号,依然如同大海捞针。
五日后,关外斥候传回最新军情。
突厥大营正在拔营后撤!
粮草被焚,军心浮动,加之冬日将近,后勤无以为继,咄苾大汗纵有万般不甘,也只能选择暂时退兵。十余万突厥大军如同退潮般,缓缓向北移动,留下了满地狼藉的营寨和未能带走的辎重。
雁回关之围,终于解除。
消息传来,关内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这一次,喜悦终于压过了沉重。将士们相拥而庆,劫后余生的庆幸洋溢在每个人脸上。
然而,萧夜离和楚擎天等高级将领,却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
“殿下,突厥虽退,但其主力未受重创,元气尚存。来年草长马肥之时,未必不会卷土重来。”楚擎天指着沙盘上突厥退却的路线,沉声道,“且其退而不乱,沿途布置疑兵断后,显然防备着我军追击。”
萧夜离颔首,目光锐利:“老将军所言极是。此番退兵,于突厥而言是无奈之举,于我大雍而言,是喘息之机,却非永绝后患。当务之急,是加固关防,整顿军备,抚恤伤亡,同时……加大搜寻南风和那五百将士的力度。”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生要见人。”
他随即下令,派出更多人马,扩大搜索范围,重点排查驼峰山坳周围可能藏身的山谷、密林以及废弃的村落。同时,严令各部不得因突厥退兵而松懈,防务等级依旧保持,谨防突厥杀个回马枪。
又过了三日,就在希望逐渐渺茫之时,一队前往黑风峡以西方向搜索的斥候,带回了令人振奋的消息!
他们在距离驼峰山坳约三十里的一处极其隐蔽的、被当地人称为“一线天”的险峻峡谷中,发现了幸存者!
并非楚南风,而是那五百锐士中的八十七人!
这八十七人,个个带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们是按照楚南风最后的命令,在火攻发动、制造出巨大混乱后,由副将带领,拼死从突厥人的包围圈中杀出一条血路,遁入深山,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顽强的意志,一路躲避搜捕,最终藏身于那处绝险之地,靠着猎取少量野物和采集野果、融雪饮水,艰难地支撑到了现在。
当救援的斥候找到他们时,许多人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消息传回,楚擎天老将军虎目含泪,二话不说,亲自带着医护营最好的大夫和充足的药品,快马加鞭赶往一线天。
楚倾凰也随行前往。
在一线天那狭窄、阴暗、寒风呼啸的谷底,她看到了那八十七名伤痕累累却眼神依旧倔强的士兵。他们相互搀扶着,在看到楚擎天和救援队伍的那一刻,许多人忍不住哽咽出声,却依旧努力挺直着脊梁。
“大将军……我们……没给镇北军丢人……”带队突围的副将,一条胳膊用树枝简陋地固定着,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
楚擎天重重拍着他的肩膀,声音哽咽:“好!好样的!都是我大雍的好儿郎!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楚倾凰立刻投入救治。她仔细检查着每一个幸存者的伤势,处理感染、固定断骨、调配汤药。系统能量被她小心翼翼地运用在最关键处,滋养着他们近乎枯竭的生机。
从副将和其他幸存者断断续续、夹杂着巨大悲痛和崇敬的叙述中,那夜驼峰山坳最后的惨烈画面,终于被拼凑出来:
楚南风亲自率领第一队吸引了绝大部分守军火力,为其他队伍创造放火机会。当大火燃起,粮草囤积点陷入一片混乱时,他们却陷入了重重包围。是楚南风,在最后关头,带着仅存的几十名亲卫,发起了决死反冲锋,硬生生撕开了一个缺口,掩护了副将和这八十多人突围。
“将军他……让我们走……他说……他的任务完成了……让我们……把命留着……继续杀敌……”副将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我们最后看到他……他浑身是血……被……被几十个突厥兵围住了……他……他还在挥刀……”
谷内一片寂静,只剩下寒风呜咽和压抑的抽泣声。
楚南风,生还的希望,已经极其渺茫。
楚倾凰默默地为一名发着高烧、喃喃呼唤着“将军”的年轻士兵擦拭着额头,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悲伤和一种空落落的痛。那个沉默寡言,却如山岳般可靠的义兄,可能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雁回关内,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仪式,安葬了此次战役中牺牲的将士,并为楚南风和那四百多名失踪的锐士设立了衣冠冢。
全军缟素,气氛肃穆。
萧夜离亲自为衣冠冢添上第一抔土。他站在坟茔前,玄色王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声音传遍全场:
“楚南风将军,及四百一十三位大雍英烈!尔等忠魂,佑我河山!今日之和平,乃尔等以热血铸就!大雍,永志不忘!英魂,永垂不朽!”
“永志不忘!永垂不朽!”数万将士的怒吼,汇聚成一股悲壮而坚定的力量,直冲云霄。
仪式结束后,萧夜离收到了来自雍京的第一封正式公文。并非嘉奖令,而是一封以兵部名义发出的、措辞谨慎的询问函。函中首先肯定了北境大捷的功绩,但随后便以“体恤将士辛劳”、“避免穷兵黩武”为由,询问战事既已缓解,宸王殿下是否考虑择日班师回朝?同时,函中还“不经意”地提及,关于女子随军一事,朝中颇有议论,希望殿下能“稍加留意,以全礼制”。
看着这封透着猜忌与算计的公文,萧夜离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前方的血尚未冷透,背后的冷箭,却已如此迫不及待。
他将公文递给身旁的楚倾凰。
楚倾凰快速浏览一遍,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有一片清冷:“该来的,总会来。”
萧夜离望向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繁华而复杂的帝都。
“是啊,”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凛冽的锋芒,“这边疆的烽火暂熄,只怕那朝堂上的风雨,就要来了。”
北境的寒风依旧凛冽,卷起地上的积雪和纸钱,打着旋儿,飞向远方。胜利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新的暗涌,已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