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不容辩驳的话语,在地牢里激起了一阵回音,又迅速被湿冷的墙壁吞没。
碧梧跪在地上,身体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
她抬起头,迎上那道投下的、几乎将她完全笼罩的阴影。
夜祁的脸隐藏在光线的暗面,看不真切,但那股迫人的气势,却比任何刀锋都来得锋利。
碧梧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胸腔里打了个转,带出了压抑了百年的委屈与孤寂。
她没有再去看夜祁,而是将视线转向了角落里,那个将自己缩成一团、仿佛已经与世隔绝的小姐。
小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必须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而眼前这个男人,他也必须知道,他背负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笔血债。
“第一世,小姐是长安城外的妖医,而你,是她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少年校尉……”
碧梧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青石板的缝隙里长出来,带着泥土的沉重。
她开始讲述,从那场宿命的相遇,到诛妖台上,鸾鸟妖血染红长空的悲剧。
夜祁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军靴上凝结的寒霜,在炭火的微光下,慢慢融化成一滩小小的水渍。
当听到“诛妖砂”三个字时,他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攥紧了。
“第二世,小姐成了被抄家的罪臣之女,你……是明末最年轻的将军。”
碧梧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她将地牢里的囚禁、刑场上的万箭穿心,和那个男人最后时刻,用身体为她挡下致命一箭的疯狂,一字一句地,铺陈开来。
“这间牢房墙壁上的血咒,是仇人所刻,要你们世世相缠,永失所爱。”
“而那句‘祁,来生勿念’,是我刻下的。我用我的根须,刻下了小姐当时,最绝望的祈愿。”
地牢里,只剩下碧梧平静的叙述声,和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她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在陈述一个她亲眼见证了三百年的事实。
“到了这一世,我终于修出人身,找到了小姐。”
“我生来的使命,就是陪着她,护着她,帮她……打破这个该死的轮回。”
碧梧说完最后一句,便垂下头,不再言语。
她已经将自己最大的秘密,将这三世纠缠的根源,完完整整地剖开,呈现在了这个男人的面前。
是信,是杀,她都认了。
死一般的沉寂。
这沉寂比之前的任何声音都更让人窒息。
夜祁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碧梧,也没有走向冷青璃。
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迈开长腿,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嘎吱——轰!”
沉重的铁门被重新关上,锁扣落下的声音,在地牢里回荡不休,也彻底斩断了最后一丝光亮。
完了。
碧梧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一个字都没说。
这种沉默,比任何愤怒的咆哮都更可怕。
他是不信?还是……他根本不在乎?
碧梧守在冷青璃身边,焦急地唤道:“小姐,小姐您别怕,不管怎么样,碧梧都陪着您……”
可是,蜷缩在墙角的冷青璃,对这一切都没有任何反应。
她只是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连肩膀的颤抖,都停止了。
她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情绪的木偶,只剩下了一具空洞的躯壳。
绝望,是会杀人的。
时间,就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死寂中,一点一点地流逝。
炭火盆里的火光越来越暗,地牢里的温度,也降到了冰点。
“嘎吱……呀……”
就在碧梧也快要被这绝望吞噬时,那扇铁门,又一次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碧梧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将冷青璃护得更紧了。
门,被缓缓拉开。
进来的,依然是那道修长的身影。
只是这一次,他身上那股迫人的寒气,似乎消散了不少。
他左手提着一个食盒,右手……还抱着一床厚厚的,卷得整整齐齐的羊毛暖毯。
夜祁的脚步很轻。
他走到蜷缩在墙角的冷青璃面前,停了下来。
他看到了她散落在肩头的乱发,看到了她毫无血色的脸颊,还有那上面已经干涸的泪痕。
他的心口,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了一下,又闷又疼。
他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子。
这个动作,让碧梧惊得瞪大了眼睛。
权倾天津卫的夜祁督军,竟然……蹲下了身。
他将那床柔软的羊毛暖毯,轻轻地展开,披在了冷青璃单薄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肩膀上。
干燥而温暖的触感,瞬间包裹住了她冰冷的身体。
冷青璃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空洞的视线,慢慢地聚焦。
她看到了蹲在自己面前的夜祁,看到了他打开了食盒。
一股混合着米饭香气与菜肴热气的暖流,冲散了地牢里腐朽的气息。
里面,是清蒸鲈鱼,翡翠虾仁,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茸粟米羹。
全都是……她曾经最喜欢吃的菜。
“地牢里冷,别冻着了。”
夜祁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一边说,一边将碗筷摆好。
“我刚从城防回来,邻省的进攻暂时被打退了。”
他的语速不快,像是在汇报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军务。
“还有,我已经让人在全城张贴了告示,澄清督府死士的突袭,是东洋阴阳师的阴谋,城里的风声……已经平复下来了。”
冷青璃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去了刺的、雪白的鱼肉,小心地吹了吹,然后递到了她的嘴边。
她没有动。
夜祁的手就那么举着,手臂稳得像一座山。
“先吃饭,别饿坏了身子。”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了之前的冷硬与审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让她几乎要溺毙进去的专注。
“你放心。”
他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像凿子,一下一下,敲开了她用绝望封死的心防。
“待我破局,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破局。
再也不分开。
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她死寂的魂魄深处炸响。
眼前的这个人,他听懂了碧梧的话,他信了。
他没有选择逃避,也没有选择放弃。
他用最直接的行动告诉她——他要对抗这该死的宿命。
冷青璃的眼眶,瞬间就热了。
她看着悬在唇边的鱼肉,看着夜祁眼中的血丝,还有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
她张开了嘴,将那块带着他体温的鱼肉,吃了下去。
熟悉的味道,在味蕾上化开。
一股暖流,从喉头滑入胃里,再慢慢地,扩散到四肢百骸。
一颗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眼眶滑落,“啪”的一声,砸在了夜祁的手背上。
很烫。
夜祁的手抖了一下,却没有收回。
他只是用另一只手,拿起了汤匙,舀了一勺温热的鸡茸粟米羹,再次递到她的唇边。
这一次,冷青璃没有犹豫。
她一口一口地,将他喂过来的饭菜,全都吃了下去。
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不是绝望的泪,也不是悲伤的泪。
是委屈,是心安,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吃完饭,夜祁将碗筷收好,又将她身上的暖毯裹得更紧了一些。
“好好休息。”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重新投下阴影,但这一次,那阴影却带着一种庇护的意味。
冷青璃仰头看着他,泪眼朦胧中,却看到他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青璃。”他忽然开口,用一种极为郑重的语气叫着她的名字。
“养足精神。”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继续道:
“明天一早,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破局的关键,或许……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