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
那片小小的,几乎与青石融为一体的印记,像一根针,扎在冷青璃的心尖上。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瞬间涌向了指尖,指腹下的触感明明是粗糙的石料,她却幻觉般地感受到了叶脉的纹理。
碧梧……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强行压下。
她没有回头,甚至不敢分出半点心神去看身后忠仆的表情。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死死地钉在那片小小的叶子印记上。
炭火盆里的银霜炭“啪”地爆开一星火花,光影猛地晃动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
昏黄的光线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斜斜地掠过墙面,那些覆盖在表面的水渍仿佛暂时褪去了颜色,石壁深处更细微的痕迹,瞬间暴露无遗。
冷青璃的呼吸停滞了。
那不是一片孤零零的叶子。
以那片梧桐叶为起点,无数比发丝还要纤细的、虬结的纹路,像干涸的植物根须,向着旁边延伸、交错。
这些根须纹路极浅,浅到若非光影巧合,根本无从察觉,它们蜿蜒着,组成了一种熟悉的笔划。
是字!
冷青璃的心脏擂鼓般狂跳起来。
她伸出另一只手,颤抖的指尖顺着那些细密的纹路,一笔一划地描摹。
第一个字,繁复而张扬。
是“祁”。
夜祁的“祁”。
她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为什么……为什么这里会有他的名字?
是第二世的他……那个挣扎而决绝的年轻将军留下的?
不,不对。
这纹路的感觉,这其中蕴含的微弱气息,不是人类的,更不是夜家那种霸道的力量。
这股气息……温和、坚韧、充满了草木的生机,又带着一股沉淀了千百年的孤寂。
她太熟悉了。
这股气息,是属于碧梧的。
冷青璃猛地转过头,看向一直安静地站在她身后的碧梧。
碧梧的脸在摇曳的灯火下忽明忽暗,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扇形的阴影,恰好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绪。
“这是什么?”冷青璃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她指着墙壁,一字一顿地问,“你留下的?”
碧梧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水汽,是冷青璃从未见过的悲伤与愧疚。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案,冷青璃反而觉得一阵脱力。
她扶着墙壁,缓缓地将视线移回那些根须组成的字迹上,继续用指尖往下描摹。
“祁”字的旁边,是“来”、“生”。
最后两个字,笔画最浅,几乎快要消失。
“勿……念……”
“祁,来生勿念。”
冷青璃将这四个字完整地念了出来,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在这空寂的地牢里,激起了万丈回响。
来生,勿念。
不要思念,不要挂念,最好……是不要再遇见。
这哪里是什么祝福,这分明是一句最沉痛的诀别。
“小姐……”碧梧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对不起,我不该瞒着您。”
冷青璃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四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自己的魂魄里。
碧梧上前两步,走到她的身侧,同样望着那面墙壁,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百年的时光。
“第二世,您被关进这里的时候……我还没有化出完整的人形。”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的本体还扎根在将军府的后院,离天牢很远。我能感觉到您的痛苦和绝望,却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拼命地……拼命地将我的一根主根,朝着您的方向延伸。”
“穿过泥土,绕过石基……花了好多好长的时间,我的一小截根须,终于碰到了这间牢房的石壁。”
碧梧伸出手,虚虚地抚摸着那些字迹,她的指尖也在微微发颤。
“我能听到您在牢里说的话。您每天都在念着那个人的名字,您说,若有来生,不愿再与他相遇,只求他能忘了您,好好地活下去。”
“我听着难受,我想安慰您,可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我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量,将您日夜挂在嘴边的话,刻在了这面墙上。”
“我想着,就算您看不见,也算是一种陪伴。我想告诉您,您说的话,有人听见了……”
碧梧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带上了泣音。
“我只是想……让您不那么孤独。”
“我没想到,这字迹竟然能保留到现在。我带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可我不敢说……我怕您想起来,会更难过。”
地牢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和碧梧压抑不住的、细碎的抽泣声。
冷青璃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过去,在她以为孤立无援的绝境里,还有这样一份沉默而执着的守护,穿透了厚重的泥土与石墙,无声地陪伴着她。
她没有哭,心头却酸涩得厉害。
她转过身,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擦去碧梧脸颊上的泪水。
“傻丫头。”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分暖意,“我怎么会怪你。”
这四个字,是她前世最后的执念,也是她最深的绝望。
如今被重新揭开,痛楚依旧,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悲凉。
她终于明白了。
这间牢房里,藏着两个截然相反的印记。
一个,是那个神秘人淬满了怨毒与疯狂的血咒,用最恶毒的方式,将她和夜祁的命运狠狠捆绑在一起,让他们世世相遇,却永失所爱。
而另一个,是她的忠仆用最温柔的方式,记录下她发自肺腑的祈愿——来生勿念。
一个要他们“遇”,一个要他们“忘”。
一个代表着“咒”,一个代表着“愿”。
诅咒与祈愿,用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被同时刻进了这座囚笼的基石里。
冷青璃的指尖,缓缓地从碧梧留下的“勿念”二字上,移到了旁边那道狰狞深刻的血色咒痕上。
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从她的指尖传来,一种阴邪怨毒,一种生机坚韧,在她的体内产生了微弱的冲撞。
这……就是破局的关键吗?
是用更强的怨恨去对抗诅咒,还是用彻底的“勿念”来斩断宿命?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可一个念头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夜祁!
就在此时,地牢厚重的铁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守门卫兵紧张的喝问:“什么人!督军有令,任何人不得……”
话音未落,一个冷硬而熟悉的嗓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骤然响起。
“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