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殿内,时间仿佛凝固。
江临渊那句低不可闻的“难怪您会不惜代价救我”,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揭开了掩盖在岁月尘埃之下的往事。
白景行听到江临渊语气中那一丝松动,仿佛在黑暗中看到微光,他再也按捺不住,几乎是扑到榻前,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孩子!你刚才说……你母亲她……云容她……到底……”
江临渊静静地躺在那里,火光在他苍白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光影。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已是一片沉淀了所有波澜的哀凉。他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往事,声音平缓,没有起伏:
“母亲……在我出生,发出第一声啼哭之时……便因难产,血崩……逝去了。”
他顿了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
“稳婆说……母亲最后,连抱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我……未曾……得见她一面。”
“轰——!”
白云天那如同雪山般巍峨沉静的身躯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巨锤击中。
他倏然闭上了眼眸,脸上那些象征智慧与沟通天地的油彩,此刻也无法掩盖瞬间碎裂的痛苦与如山崩般倾泻而出的愧疚。
白景行更是如遭雷击,踉跄着倒退数步,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石壁才勉强站稳。
他仰起头,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呜咽,泪水终于决堤。
“云容……我的妹妹……我苦命的妹妹啊……”他喃喃着,声音破碎不堪。
良久,石殿内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和白景行压抑的抽泣。
江临渊只是平静地看着穹顶。
“那……你父亲呢?”白景行好不容易稳住情绪,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屹川他……他后来,怎么样了?”
“父亲……”江临渊的目光微微闪动,似乎穿越了时空,回到了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
“在我四岁那年,朝中风波恶,父亲……因莫须有的罪名,被罢免了安国公之位,削去所有官职。他带着我,回到了江南祖籍,一个叫做‘清溪’的小镇。”
他的语气里,罕见地渗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虽然家道中落,生活清苦。但父亲……他待我极好。他亲自教我读书识字,教我明辨是非。他在庭院那棵老槐树下,指着星空,告诉我天地之广阔……他从未因境遇变迁而消沉。”
然而,那丝暖意转瞬即逝:
“只是……父亲心中郁结难舒,忧思成疾,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他强撑着,陪我过完了十四岁的生辰……”
江临渊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细微颤抖:
“然后……就在那个荷花初开的季节……他便也……撒手人寰,随母亲去了。”
他重新抬起眼,目光空茫地望向石殿穹顶:
“算起来……从那时起,到如今。今年,已是我独自一人,在这世间……挣扎求存的……第三个年头了。”
独自一人……挣扎求存……三年!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白云天和白景行的心尖上!
他们无法想象,妹妹\/女儿留下的这唯一骨血,在失去所有庇护,以十四岁的稚龄,是如何独自扛过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白云天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重新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深邃如星海的眸子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看着榻上那脸色苍白如雪、眼神却沉静坚定如磐石的外孙,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既然……你们已在江南寻得安身立命之所,远离了京城是非。你又为何……会毅然北上,出现在这杀机四伏的北境战场?”
江临渊闻言,嘴角极其微弱地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里混杂着自嘲与决绝:
“这……就说来话长了。”
他调整了一下虚弱的呼吸:
“父亲……临终之前,精神忽然好了许多。他将我叫到床前,屏退了所有人。那时……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清明与沉重。”
江临渊的眼神变得悠远:
“他交给我一个……他穷尽后半生心力,也未能完成的心愿。他说,我们江家,世代深受皇恩,有些责任,早已融入血脉。”
“他说……江南虽好,却非真相所在。只有去了京城,找到那关键之人,踏入那漩涡中心,你才能真正明白,我江家背负的是什么,这片看似锦绣的江山之下,潜藏着怎样的暗流。”
“所以……你便孤身一人,去了那龙潭虎穴般的京城?”白景行忍不住插话,声音里充满了后怕。
“是。”江临渊肯定地点头,“我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变卖了家中仅剩的些许值钱物件,带着那封与镇国公府沈小姐的婚书,去了京城。”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微妙:
“京城局势之复杂,远超我的想象。而那位沈家小姐……也并非寻常闺阁女子。我们之间,从一开始的相互试探,到后来……竟莫名其妙地,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合作’关系。”
“后来,我见到了那位被软禁于鸡鸣寺的南宫凤仪公主。”江临渊继续道,眼神愈发深邃,“从她那里,我才真正触摸到了父亲临终心愿那冰冷而沉重的核心——找到传国玉玺,以及那柄天子剑。”
传国玉玺!天子剑!
白云天和白景行几乎是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光芒!
“再后来,”江临渊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追忆,“我凭借线索,得以进入鸡鸣寺下方那神秘地宫。”
他看向白云天:
“外祖父当年受先帝所托,想必知道地宫与先帝残魂的存在。”
白云天沉重地点了点头。
“在地宫深处,我见到了先帝南宫曜残留于世间的魂念。”江临渊的声音低沉下来,“他告知了我更多的王朝隐秘,确认了玉玺与天子剑的线索……最终,清晰地指向了漠北。”
他的目光投向石殿外那无形的虚空:
“所以,我才会殚精竭虑,想方设法来到北境。一方面,是为了完成父亲遗愿;另一方面,也是想亲眼看看,这困扰大周北疆数十年的漠北铁骑,究竟生于怎样的土地。”
“那你这一身油尽灯枯的伤势,又是怎么回事?”白云天再也忍不住,声音低沉而沙哑地问道。
江临渊闻言,嗤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冰冷的嘲讽:
“还不是拜咱们那位高高在上的承乾帝所赐?他的疑心病,怕是比太医院的药柜子还要深重。”
他简略地、却字字惊心地将后续之事道来:
承乾帝如何逼迫南宫凤仪和亲漠北;沈渊如何反对并出兵对抗;这番忠勇之举又如何引来了承乾帝更深的忌惮,意图彻底铲除沈家。
同时,朝中以叶相为首的文官集团与三皇子如何与漠北内部势力勾结,将死士秘密带入京城,意图搅乱朝局。
“我在京城,周旋于这些明枪暗箭之中。”江临渊语气平澹,“一次伏杀中,我中了连环陷阱,身中奇毒,外加多处重创。”
他指了指自己胸口的方向:
“危急关头……不得已,第一次动用了‘燃灯之法’,以燃烧生命本源为代价,强行破开死局,才侥幸保住性命,却也……彻底伤了修行根基。”
白景行听得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然而,我伤势未及稳定,北境便传来噩耗——沈国公被漠北生擒。”江临渊的眼神骤然锐利,“北境军心摇摇欲坠,朝中救援之声雷声大雨点小……我别无选择。”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只能不顾伤势恶化,第二次动用了更为霸道的‘封脉’之术,强行换取短暂的行动能力,日夜兼程赶赴北境。”
“到了北境,面对内忧外患……最终,为了救出沈国公,我不得不……第三次彻底封死周身主要经脉,将所有力量与生机,都赌在了潜入漠北大营核心这一搏上。”
“最后的结果,便是你们所知道的这样了。”江临渊甚至尝试着摊了摊手,一个微小的动作却牵动体内无数暗伤,让他额角渗出冷汗。
他语气轻松:
“我以自身为交换筹码,换回了沈国公的平安归去。也终于……‘顺理成章’地,来到了这漠北之地,完成了先帝预言。”
这一番叙述,虽然语气竭力保持平澹,但其中所蕴含的惊人智谋、超凡勇气与巨大牺牲,已足以让白云天和白景行听得心神俱震!
燃灯之法!三次封脉!京城喋血!北境鏖战!孤身深入龙潭!
这一切常人哪怕只经历其一便足以称道一生的传奇与苦难,竟都压在了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肩上!
白云天沉默了许久,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眸中充满了翻江倒海般的复杂情绪。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所以……孩子,你来漠北,从一开始,就不单单是为了救沈国公……你踏上这条路,就是带着明确目的的。”
江临渊迎上外祖父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清晰而坚定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破开乌云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他眉宇间萦绕不散的病气,显露出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智慧与担当:
“是啊,外祖父。”
他轻声反问,语气却重若千钧:
“仗,难道……要一直这样打下去吗?”
“边境烽火,连年不息;将士忠魂,埋骨黄沙;北境与漠北的百姓,世代为仇,流离失所……流再多的血,付出再多的生命,苦的,终究是这片土地上渴望安宁的黎民苍生。”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来漠北,就是想亲眼看一看,亲身闯一闯,看看有没有可能……在血与火的尽头,找到一条不一样的路。一条或许艰难,但能真正结束这无休止的仇恨与征战,能让两国百姓都能放下刀兵、安居乐业的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属于记忆深处江南水乡的温润与宁静:
“只有这样……我才能问心无愧地……回去。回到江南,回到父亲长眠的那棵老槐树下……告诉他,他未尽的心愿,孩儿……替他看了,也正在试着去走。”
“然后,才能真正地……荣归故里啊。”